幕之三．朝雾
天亮了。
晨光透过绘着花鸟的障子洒落进来，洁白而明亮的光线映了满目。
将沈睡的人和已经醒来的人一并笼罩其中。
一护睁开眼睛，不动也不出声，静静地凝视着将自己拥在怀中沈睡的男子。
那俊美的眉目褪去了情动时分的红意，便如同山顶积雪一般皎洁无瑕，却也天然透出一份清冷，彷佛无论如何，都高洁似难以企及。
但白哉大人并不是冷漠的人，昨夜……他对待自己异常的温柔。
细致的爱抚，小心的进入，即使有过失控的时分，之後也一直照顾着自己的感受，再多要了一次之後，就叫来了热水，温热的布巾抚过汗湿而疲惫的身体，将粘腻拭去，虽然慌张地要求自己来，男子却坚持将之进行到底，再之後，烛火吹灭，他拥着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自己，手掌上下轻抚着背部，一同睡去。
蜷缩在温暖有力的怀抱中，倾听着那沈稳的心跳声，一护感觉自己就像一尾在水中舒展开鳍翅的鱼儿，那样的温柔满满，浑身上下都被温热又酸楚的热流浸泡着，消融了形体。
晨光一分分移动，一分分变得明亮。
人生第一次，一护心中感觉到了强烈的恐慌降临。
知晓了男性给予的快乐，这并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知晓了被爱着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就算是短暂的，一夜的幻梦也好，拥有了被温存爱怜着的回忆。
一定会上瘾的吧，但是这个温柔拥抱着自己的人，寻欢之後就要离去了。
这静切在沈眠中的眉目，醒来之後，还是初见时那般高不可攀的模样吧？
很快就要离开了，离开之後还会再回来吗？
回来是为了见自己吗？
在这样的地方，尽管是出卖身体，尽管迎来送往的女性早学会了虚情假意，然而人的心并不是那麽简单就能控制的。一护也曾经见过，微笑着送走餍足了慾望的客人之後的女子默默垂泪的模样。
她们是清楚的吧，即使给予了多少甜言蜜语，或百般承诺，那些人也只是逢场作戏，并不会真正将她们放在心上。
但是明知道如此，为何还要动心呢？
一护曾经不明白，然而此刻，他明白了这种心情。
即使悲哀，即使黯然，爱上一个人的时刻，就在心脏注入了幸福甜蜜的热流，彷佛生命都为此绽放出绝丽的光彩，这种心情无法克制，即使得不到回应，也甘之如饴。
之前的自己，除了有关露琪亚的心愿，於自身而言，并没有期望且非要不可的东西，也并没有强烈的不可实现的慾望，更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包括这飘萍般卑微的生命，也许哪一天，就消失在了世间，但那有什麽关系呢？在这之前，将露琪亚带出这里，给她一个普通人一般平凡而苦乐俱全的人生，那就太好了，如果做不到……实在做不到的话，也不希望露琪亚重复那一个个曾经明艳的女子凋零於风尘的命运，那麽，就算是舍弃了性命，也是无所谓的。
人的一生，如果能像樱花一样，在最美好的时刻凋零飞散，死亡也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
没有慾望，就不会有痛苦。
一直是这样想的，所以能一直坚强无畏。
然而现在，轻易地被改变了。
因为想要，因为得不到，因为会被残酷的现实剥夺掉那一点点虚幻的温情，他竟然害怕了。
就算被鞭打也不会哭泣的双眼变得如此酸涩，毫无声息的，泪水落了下来。
“怎麽了？”
一护一惊，不知道何时，拥抱着自己的男子睁开了眼睛，正凝视着自己，而他的手抬起，为自己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湿痕。
“怎麽哭了？”
“没……没什麽，大人您醒了，我帮您叫水来。”
突然觉得非常窘迫，也觉得这样痴想的自己非常可笑，一护慌张地避开了男子的手指，顺手用手背在眼角用力一擦，就从他怀中爬了起来，尽管浑身的酸痛一下牵扯得他脸都快要皱成一团，然而对於疼痛一护一向是非常有忍耐力的，硬生生地吞咽下了差点出口的痛吟，他挪到了门边打开一条缝，叫来了热水和洗漱的用具。
接过来端到了男子面前，一护跪坐下来，“大人，请容我我服侍您洗漱。”
“嗯。”
男子深深地看了一护一眼，坐起，接过布巾擦过了脸和手，又漱了口，然後喝了两口清茶，将衣物穿戴整齐，在一护将东西送出去又想为他叫来早餐的时候出声阻止了他，“一护，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啊……是。”
微微不安，一护还是服从了男子的吩咐，将门关好，来到他的面前跪坐下来。
也许……会说两句温柔的话吧，也许，会许诺以後还来找自己？但无论如何，离别的时刻已经逼近了。
好痛苦……
从未有过这麽痛恨自己会是在这种地方，即使相遇，即使能够亲近，但永远，都无法触及这个人的真实的世界。
那热情缠绵到神魂都要融化的结合，也只如夜中的露水，在晨雾消散之前就要蒸发掉了。
心脏灌满了铅块一般，但一护默默吞咽下了所有积压的情绪。
企望太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徒然惹人轻蔑厌恶而已。
下意识地，一护微低下头颅却挺直了脊背。
“大……大人，您有何吩咐？”
“不需要用这麽恭谨的态度。”白哉微微叹了口气，将声音放得温和，“一护，你很好，非常好。”
微微垂下了头，一护没出声。
下面，就是告别的话了吧？
“所以一护，我愿意满足你一个愿望。”
“愿望？”
一护惊讶地抬头，睁圆的双眼映出男子静切的面影。
“是的，只要一护说出来，而我又能够做到的，都可以。”
这孩子，在自己怀中默默地哭泣。
慌张躲开的时候，即使努力掩饰，白哉还是看到了他眷恋又悲哀的眼神。
作为一个在权力角逐中获胜的男人，白哉对於人心的把握自然颇有自信，而且一护还是这麽一个浅显单纯到一目了然的孩子。
他喜欢上了自己，甚至可以断言，爱上了自己。
初次的痛苦过去之後，这孩子就表现得格外坦率而热情，紧紧抱着自己，像个孩子一般祈求着怜爱，无论有什麽要求，都会努力去做到，现在看来，不仅仅是因为楼主的吩咐，也不仅仅是考虑到露琪亚，而是他对自己非常有好感才对。
相信换了一个人，这孩子未必会表现相同。
不需讳言，白哉为这个推断感到相当程度的愉快。
心动的感觉，还只是在初遇绯真的时候有过，而现在，再次降临在了心间，如同牵扯不断的藤蔓，柔软却又顽强的缠住了他──很好的感觉！
能够让自己如此心动，而且是辛苦带大了露琪亚的孩子，白哉对於带他一起回去的决定，已经从试探、可能、到毫无疑惑了。
但是，还想最後确认一次。
毕竟，他是狡猾又心思深沈的大人。
领悟了自己的意思之後，这孩子露出了一丝喜色，立即端正了身姿将双手放在膝头，他摆出了恳求的姿态，犹带沙哑却咬字清晰的声音落入白哉的耳中，“大人，我请求您，将露琪亚带走吧！”
！！！！！！！
太过意外的要求，饶是以白哉的沈稳，也不由的一时间错愕不已。
这麽难得的机会，他……这傻孩子，居然完全不为他自己考虑吗？即使被爱意攫住了心脏，他不曾生起过一点点的私心吗？
还是说……
“你……”他迟疑地再次问了一句，初见时就问过的问题，“莫非……在心中爱恋着露琪亚？”
所以，才会在心中，将她的未来置於最高，也不想要跟自己走吗？
然而少年的回答证明白哉究竟是想多了。
“不，露琪亚是亲人。”
他的眼神澄净如水，甚至连之前的惶惑和悲哀都消失了，只剩下明了心意的清明。
“其实一直很清楚，以我的力量，大概是无法保护露琪亚周全的。”
自责的垂下了眼帘，“就算像这样保护了她一次，那下次呢？不是每个客人都像大人您这样宽容。”
“我也曾经认为还有时间，所以一定会有办法，只要能带露琪亚离开，给她普通人的生活，什麽都可以忍耐，什麽都可以承受，但现实给了我严厉的警告。”
即使竭力隐忍，少年的面上还是显出了强烈的不舍和隐痛，“如果……如果是大人的话，一定能保护露琪亚，并且好好对待她的！所以……”
这孩子……强忍着痛苦的模样，白哉百感交集，并且满心怜意。
这样难得的一颗心，居然这麽轻易的为自己所有了，是因为上天的不公，让他流落在这里，卑微的身份，辛苦的过往，所以才难以抵抗一点点的温情吧！
如果拥有更好的命运，这个心地纯洁又坚强的孩子，该会成长成多麽耀眼的模样呢？
这一刻，白哉心底最後一丝高高在上的矜骄也消失了。
高贵不在於血脉，而来自於心灵。
这个孩子，是值得尊敬，值得爱的。
他终於真正的，为面前这颗乾净坚强的心灵所动，真正的，用平视且惊喜的眼光，来看这个拥有明媚发丝和眼瞳，更拥有明媚心灵的光彩的少年。
“你之前对我说，你的梦想是带她离开这里，为此不论什麽事情都能够忍耐，都能够承受，可现在你把你的梦想托付给我，你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还能够忍耐这种痛苦吗？”
在白哉的问题面前，少年抬起眼帘来直视着他。
跟昨晚相同的眼神──那麽透明而坚强的眼神，极为美丽的色彩。
“没有关系！”他甚至微微地笑了，令白哉眼前突地一亮，宛如掀开盒子，稀世的珍宝在眼前迸射出夺目的光彩，“我已经找到了新的梦想了，所以没有关系。”
笑容中因为添了信心而入加倍明亮，华彩四溢，“就算大人您再也不会到这里来，再也不会来见我也没有关系，我想要凭藉自己的能力，有一天能够去见您！”
言语的威力，有时候可以胜过刀剑！虽然确实是有这种说法，然而白哉一向认为自己不是轻易会被言辞打动的人，但是……
糟糕！太糟糕了！被这孩子猛然戳中了心脏最深处的一点，结果……汹涌的感情一下子奔流出来，已经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了。
谁还能忍受等待那麽久啊！在内心失态地大吼着，白哉用尽全力一把抱住了这个一次次打破自己的既定认知，一次次显露出比动心还要动心的可爱模样的少年。
无法冷静的，他抬起了讶然的少年的下颌，往那吐出世上最可爱的话语的嫣红嘴唇上深深地，用力地吻了上去。
将少年吻得快要不能呼吸，白哉这才紧拥住他，对着怀中眼神迷蒙的人儿赌咒发誓一般地说道，“跟我走！一护，带上露琪亚，我们一起回去！”
男子在晨光中露出了不容抗拒的笑颜。
风华绝世。
踏上归程的时候，一护终於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白哉是为了寻找去世妻子的妹妹，才会来到一向不曾涉足的花街。
所以才会点名要见不到接客年龄的露琪亚，但是楼主误会了，接着自己也误会了。
“所……所以，白哉你留下我，是为了问一些情况？”在白哉的要求之下，私下里，一护渐渐习惯了只称呼男子的名字，而不加上敬语。
“是的。”
这里是旅途上属於朽木家的别业，并不大，但非常精致，他们喝茶的这个小院，种满了深深浅浅的紫色铃兰，正是芳春四月，宛如小小铃铛的花朵开了满院，风一吹便随风摇曳，极为可爱。
“可後来……”
“当然是因为一护太可爱的缘故。”喝着茶的男子从容不迫地回答。
耳根燥热得厉害，害得一护说话也无法利落了，“什、什麽啊……可是我这样出身的的人，带回家族，不是会给白哉带来麻烦吗？”
“一护没注意到吗？”
“什麽？”
“当初你之所以能轻易闯进去，是因为我没带什麽侍卫。”
“哎？是这样？”
“所以，知晓你和露琪亚的来处的人，就只有我和嘴巴很严的老管家而已。他是从我很小时候就一直服侍我的，绝对不会违逆我的心意。”
“到时候，露琪亚会作为平民出身的女孩被收养，而你，一护，就作为我的侍卫吧。”
“一护既然是有经常去道场锻炼学艺的基础，那麽我会安排人教导你剑术，其他方面，你能读会写，懂得品鉴诗歌和音乐，茶道和花道很拿得出手，没有问题的。”
“白哉……”
“绯真去世之後，我的身边没有别人，以後也不会有一护之外的人。”
将未来的安排考虑得这麽周到，还……郑重其事地保证……
一护眼睫顿时湿了，“这是……白哉的诺言吗？”
“是的！”
男子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眼神诚挚而温柔，“一护值得。”
绽开了灿然的笑容，一护反握住男子的手，“那麽……我也会一生一世忠诚於你，爱着你！白哉大人！”
“我记住了！将来我若死了，一护，你可是要追随於我的。”
男子间的誓盟不可轻毁。
并且生死相随。
一护毫无犹豫，“没有问题！”
清风微送，铃兰一齐摇曳着送出清淡的香息。
春阳的暖意和了花香，中人慾醉。
一生中最美的春天，就这麽猝不及防的来临，恰如那改变了一生道路的相遇，和爱情。
两人相视而笑，心意相通的甜蜜喜悦涌上心头，陶然微醺。
一直在一起吧！从今以後，生命中最深的晦暗和艰辛已经过去，新的世界的大门在面前徐徐敞开。
是有你的岁月，可以相伴相随，生死与共。
或许前路不一定平顺，但已经不需要畏惧了，最害怕失去的东西，紧紧握在了掌心。
那就是你给我的爱，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