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学弟每次看见电视广告都会露出近乎满足的微笑。
就像现在他捧着马克杯坐在我新买的米白色双人沙发卷起脚看最近刚播出的香水广告,笑的跟什麽似的。
我坐在另一边,想抽根烟却猛然想到这学弟可不喜欢别人烟味,睨了他一眼,在他仍然沉进广告氛围时把烟重放进烟盒。
要不是现在收敛了点,不然照以前我肯定是直接把菸丢垃圾桶。浪费,以前有人这麽对我说。现在则是自己对自己说。
真浪费。
「喜欢这香水?想买给女友?」在广告结束我似笑非笑的问他。总觉目不转睛盯着萤幕的他似乎在藉由这薄玻璃在想念着什麽。
我知道他有女友,他也跟我谈过不过不常说。他们很少见面,说是女方太忙,我常调侃『她是干哪行的?怎没听过有职业这麽忙的。』他只摇头不说,他不想说的给他狠狠毒揍一顿他也不肯开口。这种人也好,口风紧,是标准的垃圾桶,但太滥好人也不好是吧。
他听见我的问题转了过来,嘴角露出一个不知怎的难看到我差点把晚餐吐出来的笑容——其实也没多难看,只是我太过惊讶,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种表情,像有人欠他东西似的,而且欠的还是贵得要命的东西。
他摇头,这模样让我想起之前那个把自己比喻成石子的孩子。不晓得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忍不住去想起几年前那个温顺乖巧却被感情欺凌的伤痕累累的男孩,他是否已经飞往他的天空,我不知道也不回去知道,等到他哪天来到这个城市来到这个有点旧的小公寓,或许那个时候他会幸福的朝我笑也说不准。
马克杯里头的温水逐渐变冷,他的目光除了摇头那刻之外都在播放广告的电视上头。
近几天广告都是最近挺红的女明星,年纪不大,二十出头,是个满有活力的女孩。怎麽说,从她身上能看到我高中时青涩女生的模样。不过他也几年前而已,十年吧,我也二十八了。时间真快,穿高中制服的日子彷若昨日,只衣服丢了书扔了,唯一留着的是记忆,可惜被时间冲淡了点,变得斑驳泛黄。
「你喜欢这女的?」在节目开始播出我扬起一边眉毛问他。看他平常对艺人还是演员都没兴趣,可现在播到这女孩的广告节目却目不转睛,勾起了我点兴趣。
「前辈。」他说。手紧紧握着他一直喜欢的灰色马克杯,低头直盯水面,对他忽然开口喊前辈这两个字我有点意外。似乎很多人喜欢叫我前辈,明明能叫学长死都不叫,前辈前辈的把人都叫老了,我跟他也只差三岁。
「干啥。」我语气有点不好,睨了他一眼,然後仰头看我上周才刚重新粉刷好的米白色天花板。
「感觉从电视看她,我们的距离变的好近。」语气很轻,声音带了些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我没太过惊讶,只是嗯了一声。他情况我也猜的七七八八,说意外也不意外,说不意外也无法解释我怪异的感觉。
有人欠他。欠他一个感情。
吐了口气,我略带轻松地问:「女朋友?」
「……秘密情人。」
「很累?」
「很没有存在感。」
我没再发问,给他沈默的空间。等他想好了自然会说。
纵使是垃圾桶也会满也会需要一个更大的桶子盛装,或许我是那个大桶子,不过我想我可能只是他的垃圾袋,只是帮他盛着那些东西,然後容装到一定程度再丢走,给一个更空广的空间去程装更多的事。
烂好人吗。是吧。
「要出去走走吗?」
「喝酒?」
「在家喝行吗?」
「行。走起。」我穿起丢在另一张单人座的风衣,把放在鞋柜上的钥匙塞进口袋,穿上皮靴靠着门等他。
他就一副书生样,斯斯文文的,就是好欺负的面容,脾气挺温和也挺乖,是个让人看了就喜欢的孩子。不过话说得很溜,语气有时候挺欠揍的,跟他那面容等级是不同层次的。看他这样,我可就不知他是怎麽和那女的在一起。世上太多的偶然,谁也料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麽事。
顺其自然。我常说的话。
摸了摸口袋确定还能买至少两罐以上的啤酒,我就没去房间拿钱。双手环胸,我看他洗好杯子穿上外套走来这。他脸上仍就是那温和的笑容,我看了总觉得挺憨傻,捏了捏他的脸,让他看起来丑点。太漂亮也不好,这样不坦荡的活着,也太痛苦了。打开门灌近凉风,抖了抖身子,等他出来我锁上门把钥匙丢给他保管,反正等会也会回来,能少点东西就少点。勾了勾手指後手插兜里带他去最近的商店。
拿了罐冰啤酒在手上,我就和他走在路上边喝边聊。在这大冷天的喝冰啤酒还真酸爽,液体灌进嘴里可说简直就要麻痹我的神经,到胃之前可说能让人无比的清醒,就像夜风一样,给予刺骨的痛苦却也让人理智。
他喝了好几口啤酒,看他酒量不好这也微醉。缓慢步行归途时他脱口而出了之前他们对记者坦承他们在一起的事。在我出国那时,所以我连个皮毛也不知道也正常。
「我和她是从小就认识,大概五岁那时候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了。小时候她很可爱,就像洋娃娃一样。」他说,还用手比了比小孩子身高的高度。我喷笑了出来,没想到他连这个也记的这麽仔细。
他瞪了我一眼,我故作没看到的撇头听他继续说。
「我们国小在同一所学校,国中就分开了,我以为我们不会玩在一起,不过没想到高中还能遇到,我们是透过朋友介绍的。很巧吧。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缘分阿,就是这麽奇妙。我想他心中想的跟我想的无异。因为我们都遭遇过缘分的牵扯,所以不觉得奇怪,反而开始渴望,渴望下一次更好的。
「高中我们感情越来越好,她也越变越漂亮。很多人打趣地跟她说她可以去演艺圈,而她的目标也在演艺圈。我多不想她去啊,可是看他那闪亮亮的眼神我就不敢说了。要是那时候说了就好了。其实我从国小就想跟她一直在一起,但不是爱情,只是想要永远跟她一起玩而已。她活泼有自信、大胆爱搞怪,你说,是不是很吸引人的特质。我高二那年跟她告白,是我先说的。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会有勇气,但就是这麽说了。她先是迟疑,然後大方地点头答应。那个时候我好高兴,我觉得我得到了全世界,我形容真的不夸张,但我觉得我这辈子有着落了。」
「很奇怪的想法吧?」他停下缓慢的脚步朝我问。我摇了摇头。每个人都会有这种念想,得到了他就得到的全世界,因为眼里只有他,爱到最深处的证明。每个人都体会过。
他先是沉默了会,我也猜到大概就是那之後没多久女孩就进圈。「她在我们交往……大概三年的时候去当个演员,饰演个小配角。那个时候我很高兴可是却也有点不高兴,我高兴她能做她喜欢做的事情,我很难过的是她不再属於我的一个人。以後会有她的粉丝,会有人送她礼物、有人跟她告白。但我始终知道,她的男朋友还是我。这或许是我坚持下去的理由」又喝了口酒,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可能在他心中已经有个划分,只是他还是不知道,他还认为自己仍陷困在泥沼中。我没说什麽,这时候插嘴太伤风景而且也不适合。
他想说就说,这有个人会听不会说。
「然後他就从一个小角色变成一个女配角,戏份越来越大,广告也越来越多。我们有天在晚上偷偷去吃消夜的时候被狗仔拍到,她知道之後一点也不慌张,反而是就跟我说都别反驳了,让事实给他们知道。我很高兴,我觉得我们的感情要被人知道了,这样就能像每个人宣布她是我的,我真的高兴到不能自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就像青少年时期的青涩、纯真一样,是个闪闪发光的琉璃珠那样耀眼。我点头,也附和的笑了笑。
「那一次我和她牵着手在记者会上,说了我们会很幸福在一起这种话。我觉得那个时候是我这辈子校的最快乐的时候。真的好快乐。在那一瞬间,电视拨放的那个时候。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想剪辑下来,因为她认真地朝我点了头,好认真。我以为我真的拥有的她的永远,就捧在我手心。」
「这样过了一年,就对外说我们已经分手。她累了我也累了。过程就平常见到的那样了。自从我们两个的事情爆出之後很多很多网友都会来辱骂,我已经忘了骂了什麽,反正就是让我非常不舒服的话。我忍着,因为只要她想要我就可以接受。我真像个傻子。」
听到这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用唇语说你这也才知道吗。他没看见,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无尽的夜空,眼眶微微泛泪,他缺强的不让泪珠落下。很难过吧?我想这样问,但发现其实这就是事实,不需要再次确认。跟着他抬头,不晓得他现在看见的是什麽。会不会是几年前那个曾经开心过尔後悲伤的少年,可能吧,因为他在怀念。
「我们就这样变得有些疏远,因为我不能耽误她的演艺事业,她可是在公布恋情的两个月後要演一个女主角的角色,我不能让她的名声变得更差,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麽发布这件事之後她的名声变得不像以前。她看起来有自信其实内心有点自卑,她看见辱骂她的网友她会很难过,一时半载都找不到平静。」
他吐出了口气,眼中的悲伤更浓郁。「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她跑来找我,坐在我租的小公寓里她哭了,哭得好惨,她跟我说我们对外宣布分手吧,以後少点见面这样行吗。我看了她一眼,想都没想的答应。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很闷,觉得内心沉重到不行,明明拥有了,最後让自己抛弃了,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对我来说是错得离谱,对她来说却是正确至极。我们想法有点迥异,我哭笑不得。不晓得该怎麽说。」他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当局者迷,他可能连下一步也看不见。但旁观者呢?他小声地问我,我说,爱情没有旁观者,不会有人清。
他笑了,跟我说果然还是国外留学的比较有文学气质。这换我瞪了他一眼,他禁声,开始说最後的事。
「在你回国一个月前,就开记者会说明了一切了。在後台她不断地跟我说谢谢,我笑得跟她说没关系,至少还有一个名分。我心满意足。再一次站在闪光灯面前,只有我开口,因为我跟她说我开口就够了。『我们分手了,我发现我无法给她她想要的,我很高兴能够跟她在一起……』我也忘了我说什麽,大概就是这种话吧。但是最後我说了『我放手了,以後别再见面。』这种其实连自己也无法想像的话。但我知道自己真的无法给她她想要的,她想要一个未来,我却无法给她能让她尽情肆意的未来。在我眼中,未来平淡点、普通点就行了,不需要轰轰烈烈,因为我不适合。」
我看着她,不晓得该怎麽狠狠去骂这个傻子。真的是傻的太愚蠢了。
他看了我一眼,轻轻地笑了笑,像个羽毛在心尖子上挠一样,痒痒的。我垂下眼,看着暗灰的道路,不知道有什麽话可说,因为已经发生,说再说多也徒劳无功。
张了张嘴,明明想好安慰的话却什麽也吐不出来,千百句安慰的话语肯定比不上要他一个放弃。
他放了吗,可能还没,因为他还在想念;可能还紧抓的最後一条线,说不定线就快崩断,因为他不只说给我听,也说给自己听。
真是傻子。我又这麽想了。
「然後?」他的话停留在四年前,那现在?那一年前?那四年前之後?还没说,我还没听到他的肯定句。
他哈哈一笑,明明一副书生样却淘气的像个孩子。
「不沉重的就不是爱情。」
爱情都是有重量的,沉能把心压到窒息的程度,重能把人逼疯的程度。他窒息过,他被逼疯过,清醒了,发现自己手上握住的只是空气,连绑在小指的红线也被剪断了,被他自己剪了。他说了这麽多,我只想问他後不後悔,等到他说不悔,大概一切什麽也没了。我这麽觉得。
肩并肩,他走在我身边,勾起我很久以前的回忆,有些人也这麽跟我走着,然後说了一句话,每个人都这样说,让我不得不认为他们是温柔至极的人。因为很痛,但是又愿意去做。太温柔了。傻子。
「放手,是我的温柔。」
他轻轻一笑。这是对这段感情最肯定的话语。
叹口气,我看着深暗的天空,不轻不重的吐出两个字的疑问句,「分了?」
「……」他愣住,想了想然後摇头,「疏远而已。」
「累吗?」
「还好。其实我曾问过她要不要退圈然後我们就去开间咖啡厅来过生活。」
「拒绝?」
「还真一针见血。」
「不管做什麽都会被知道吧。」
「还会被骂呢。」
「现在呢?」
「早忘了。狗仔还是在追她私生活。」
「你呢。」
我相信他一定听出来这不是疑问句。因为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觉得这条路就快走到了尽头。
沉默中是要击破,他很小声、很小声地吐了几个字出口:「我不知道。」
我身吐了口气,果然是个毛孩子。逃避都用我不知道。「要好好把握每一次的感情。别逃了,逃了总没好事。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什麽啊,感觉前辈很厉害似的。」他先是停顿了一下,然後看着手上的铝罐发呆,不用我提醒他就抬头继续露出那憨傻的笑容,「或许是吧。一直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不希望是了。」
「有件事我很後悔,我没把握住。怕了,退缩了,就这样了。」耸了耸肩,我给出自己的经历。但没有太明确的说,因为我也不知道。
真是毛孩子。
他呵呵一笑,语气轻松了不少,「你现在挺好的。」
「是吗?普通吧。那你觉得你很好?」
「……说真的,我很害怕。我怕我的一举一动都被知道,我怕被舆论,我怕她难过。只是个平淡无奇的感情为什麽要这样,我们都是一般人,只是套让了光鲜亮丽的外皮他们就硬要把这美丽的东西摧毁,这硬要把人逼到发疯一样。我快疯了,就在最後一次站在闪光灯前。」他把喝光的啤酒罐捏扁,丢进一旁的垃圾筒。
往前走了几步,他在这个路灯没多少的街道上远离了灯光。米色长板风衣快要包覆他的身体,这样看去如此单薄,仿若被风一吹就会倒。
我还是想起那孩子。他们都一样坚强也一样脆弱,默默承受这无法被世人知道的爱情,独自一个人在两个人的空间里舔舐伤口。血不断地滴下,染红了他所在的白色空间。
他很痛苦,却不愿让人知道他受伤,只好用一层一层绷带包裹住那血流不止的伤口,他却忘了,有一个人能够出现在那个世界里,用无所谓的眼光拆开那深红的纱布,狠狠地按压他的伤口让他感受到刺骨的疼,他这才会吐出实话,让他知道,他所在的早就不是两个人的世界只是一个人的封闭。
现实太痛,痛到流出泪水,最後只能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会紧紧抱住他的治疗他的从来不是他想的那个人,而是在未来的交叉路口上不期而遇的那个他。等到那时候,伤口就会好了。
顺其自然。时间会推着人往前走,没有人注定是失血死亡。
他转头,原本可以跟星辰相比的双眼黯淡几分,早就容不下被星点布满的天空。
皮肤太过白皙而导致有些苍白,喝了酒脸颊染上薄红一副快倒的模样,明明就像个醉汉却让人想狠狠地抱住,将他融进自己的骨子里。他不该露出如此神情,太不适合,那是一幅被点上污点的作品,明明糟糕到不行可却吸引住人的目光。
矛盾的综合体,想爱却不敢爱的他们都是矛盾的。
「前辈。」
很多人都这样喊。在喝了酒的夜晚。风不断的吹,眼眸不再闪烁,一切都不同了。除了我。我还在原地,还在听。一次又一次,听他们坦白,听他们抛弃。我是垃圾袋,盛装他们的痛苦然後丢到他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张了张唇,语气快被风卷跑,但我还是听见了。一字不漏,在我耳里。
「在世人面前摊开的爱情,像是潜入深海一般。」
「令人窒息。」我嗤笑,「滥情。」
他不气我的失礼,反而是一副我了然的样貌。「在很久以前,我的视线就一直在她身上。但是,她的视线早献给更远的未来。」
我把啤酒喝完,将罐子丢入垃圾筒。什麽也不问,就单问我这梗在喉中许久的问题,「後悔?」
「以前笨了。」
我笑了,这就对了。把错误推给以前,反正以前也没用,以前只是现今以及未来附属品。过往都会被扔弃,因为伤心都在那,早就不重要。
「找时间说清楚吧。」
都这样了。结局也该说给自己听。
「四年前就说清楚了。」
我什麽也没说,只是笑着再拉他跑回去买几罐啤酒喝。庆祝他想开了,庆祝他不再寂寞了。
不後悔,那就能抛弃。
在最後一次的闪光灯前,他的视线早就给了未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