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November 5 — 4

讽刺的是,阴森恐怖而扭曲的青年观念矫正营的营区就位在一座废弃的游乐园中。

那座位於河边的小型游乐园,雪莱还小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当然,彼时被父母牵着手,穿着小洋装打扮得乾净可爱的自己不可能预料的到自己会以这样的身分重回旧地,也更没想过游乐园会以这样暗影幢幢的姿态迎接自己。

旋转木马以跳跃的姿势卡在半空中生锈,随风吹过发出咿哑的悲鸣,鬼屋看起来就像真正的鬼屋,云霄飞车则变成破败的断桥,在空中摇晃,而大部分曾经存在的,鲜艳欢乐的设施则被夷为平地,盖起了简陋歪丑的营舍,里头整年弥漫着酸腐的包心菜和某种塑胶混合着肉被焚烧的气味。

说是矫正营,其实根本就是像青少年版的军营或者集中营。你被迫穿着一样的衣服,理着一样的发型,做着一样的动作,踏出整齐画一的步伐,教官与教养师们会不停抹杀你独立思考的能力,灌输对党国不假思索式的狂热,然後,淘汰掉果然劣根性与反叛心太强烈的小孩(至於如何「淘汰」,雪莱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彻底将存活下来的你吸收为这巨大丑恶机器的一份子。於是你被宽容可靠於绝对的党再次拥抱,你陷溺其中,与之狂热起舞,你成为共犯,你再也无法置身度外遑论起身抗衡...

不能睡觉的那些夜晚,雪莱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即使努力不想起那些过去,但毕竟这些可恨的回忆构成自己几乎一半的生命,而在被送进那里之前的记忆总是太过模糊。

或许事後的她已经可以开始遗忘,但十五岁的她可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恨着那一切,以此为支撑才有办法努力活下去的。

为什麽会突然想起这个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深夜的此刻,雪莱就闻到和矫正营类似的,那股塑胶皮被烧焦的气味,那个味道很特别,因为战後物资缺乏,连塑胶的品质也跟着变得很低落,和以前高纯度石油提炼出来的制品是完全不同的。

这表示那股隐隐约约的气味并非火灾产生,毋须惊慌逃跑,而是某种人为因素。至於是什麽样的活动会产生这种气味呢?以前的雪莱不想知道,现在的雪莱当然也不想。

整栋公寓依然是一片死寂,除了远方工厂偶有的机械声,没有任何人活动的声响,她不禁揣测着那些邻居们是睡得太沉而没有闻到呢,还是和自己一样,小心翼翼的麻醉自己,尽可能的离一切事物的危险边缘越远越好。

当然,你从来不可能离得够远而真正安全的...尤其是在这个国家。

她翻了一个身,继续努力集中精神保持清醒,她已经三天没有好好进入睡眠,也越来越容易不小心就掉进潜意识的空间。

要是正常人早就频临精神崩溃了,即使是长年体验各种训练与极限生活方式的雪莱也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这几天下来,本来就身体虚弱的她,更是显而易见的消瘦,白天工作时还要强自打起精神,装出那种永不疲乏的干劲,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这样撑到下个星期。

但绝对不能睡着。她怕自己又会不小心在睡梦之中失控大喊,到时候,会不会又被带走呢?

雪莱想起青年观念矫正营里那座废弃的鬼屋。

每次夜里部队行经那里时,里头总会传出一些可怕的声音,尖叫声,咆哮声,铁器刮过的面的尖锐声,挥打碰撞声,甚至是,凄厉得让你怀疑那是否为人类所发出的声音...但里头的灯却从没亮过,也没看谁进出过,总是那样布满灰尘,阴暗而破败。她从没进去过,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麽样的光景。但它就屹立在那里,你不得不经过,也不得不听见,那在惨白的月光下投射出长长的阴影,毋宁更像是阴影本身。

光是存在就能令人惧怕。

总在这种特别脆弱无助的时刻,雪莱会忍不住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曾摆脱那幢鬼屋,或是整个国家的什麽投射出的,长长的阴影,即使你哭着求饶,频临崩溃,它都能看穿你真正的心意,彷佛它就是你的一部份,让你一边恐惧着,徒劳的戒备着,一边却巴不得自己可以什麽都不思考,全心投入那阴影的怀抱之中。

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天快亮了。随着五月的到来,天亮的早,气候也变的暖和,对於怕冷的雪莱来说是整年里最舒服的季节,所以这个时候要维持清醒就更是一项艰钜而困难的任务,她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醒来啊,对自己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在整片大腿都要被自己掐到瘀青时,街外的起床号终於响起第一个音节。

在已经很明媚的天光中,在空荡沉静的街道上奏出欢乐机昂却无情的音调,飘动的音符碰撞着空中的尘埃,咳醒了沉睡中的人们。

她放松了四肢平躺在床上静静听着,等着八个小节都吹奏完,雪莱此生从来没有这麽感谢这段廉价的小调。

只是在第三个小节的一半,整段小调的高潮处前,乐声在一个轻轻的趴擦声後嘎然而止,整个再度街道陷入寂静,只是这次更为不祥而诡谲。

一片寂静。五分钟过了,四周还是一片寂静,她可以想像此刻整栋公寓里的人们都因为少了广播器的指示而变得动弹不得。

一片寂静。只有清晨的阳光不识恐惧的照常渗进屋内。

雪莱愣愣的坐起身来,爬下床去,彷佛是受到某种神奇的召唤,她走到面向街道的窗前,扳动她那扇布满灰尘,已经好久没有打开过的窗,然後冒着危险将头探了出去。

整片街道依然沉静而空无一人,只有远方的国会大厦钟塔大钟正缓缓震动着,整座塔反射着金光。

然後她转头,不经意的撞上从另一扇窗探出的冰蓝色眼睛。

一双闪耀着灿烂金阳,色调冰冷却似乎藏着火焰的,冰蓝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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