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拿去。」孙祈佑递给我一杯热可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你是何小姐吧?」
「干嘛再确认一次?需要我拿身分证?」我看了他一眼,那个将我从回忆救出来的男人。
「我还以为台北来的大小姐会摆架子呢,没想到这麽好相处。」
「要让你难堪也不是不行。」我轻笑。
「那就不用了,」孙祈佑拉过化妆台的椅子坐下,「话说你对这间房间哪里不满意啊?我舅舅的语气可真是紧张死人。」
「我是很挑剔没错。」说完,环顾房间一圈,还是令我反感。
我拿出写好的规划,手指着要修改的地方,「我对设计不太清楚,只能用文字呈现我想要的风格,听说你大学是念室内设计,应该懂我要什麽吧?」
孙祈佑大致浏览,便笑着说:「还以为你多刁钻,原来只想改低调风格啊!」,他倾身靠近我,「说实在的,我也觉得舅舅把这里弄得……太招摇了。」
「呵。」
似乎意外他的实话实说,我愣了几秒。
「那好吧,我回去画设计图,还是得让你委屈几天喔!毕竟装潢也需要时间嘛。」
「麻烦你了。」
「欸欸、别这麽客气,付钱是老大。」
「神经病,那你应该去找我父亲说。」
「也对啦!」
等孙祈佑离开,我坐下观赏他留下的设计集。他说前半部分是他就读大学缴交的作品,而後半部则是他毕业後,在台北某间室内装潢公司接的case。
前半部充满温馨的家庭感,无论是色调的配对还是家具的摆设,後半部配色冷调,大多走低调奢华路线,和我想要的感觉一致,没由来的,我很期待他这次的作品。
不想待在沉闷的房间,我换件薄纱长裙,从行李箱拿出罗马鞋穿上,下楼的时候遇到民宿主人,他提醒我喷多点防蚊液。
「这里小黑蚊特别多,何小姐要多小心。」
「好。对了,我出去晃晃,不用帮我准备午餐了。」
「那要带一些点心在身上吗?」
「不用了。」
屋外停着一台100cc,宝蓝色的摩托车,听说是民宿主人临时帮我租来的,我伸手摸摸车身,滑面的触感,还挺新的。宝蓝,这颜色我喜欢,满意的跨上椅垫发动车子。
民宿离花莲盛名的七星潭很近,骑大约十分钟就到了。
头顶的阳光晒着。我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太阳眼镜,临时胡乱涂防晒乳,基本的准备弄好之後,仰头一望,正午的太阳大得吓人,也特别刺眼。
下回还是晚一点再来好了,要不待下去绝对会晒成人乾,成了花莲的新特产。走到围起的木栏杆往下看,还是有一堆跟我一样的疯子选择来海滩被太阳晒。有点後悔选错时间散心,不过既然到了,我还是决定下去看看。
踏下木造的台阶,我小心翼翼跨过整地的浅白细石,然後停在隆起的石堆前犹豫要不要下水,石堆前面就是海洋,我听见海浪拍打的声音,海水击上石堆激起雪白的浪花。
算了,到都到了,上去看看也好。
脱下高跟鞋丢在一旁,赤脚爬上最高点,眼前是一片泛着光泽的海面,海的尽头和不知名的山接成一线。
脚底下的石头吸饱了热度,烫的我不断跳脚,等适应了温度,我停下动作,直盯着湛蓝的海,此时耳里只剩下海浪拍打上石堆的声音。
我开始思忖着父亲要我来这里的意义。
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不是他要的样子。
出差、花莲、虚假的公主牢房、莫名出现的孙祈佑、海……这些因素让我发觉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其实牢牢锁在心底。随着时间慢慢渗出,不堪的记忆一块一块浮出脑海,逼我不得面对。
爸爸是个废人,一无是处,被裁员之後,一直待在家里。因为没什麽技能,原本就是在工厂当工人被上头使唤,回家换使唤妈妈。
没钱借钱,直到对方讨上门,还推自己的老婆出去送死。然後他们俩人再卖我出去。
刚开始被卖掉的时候我一直偷偷跑回家,但是妈妈只要看见,就会用很厌恶的口气大骂,打电话给父亲绑人回去。
那道理我渐渐懂了,原来我是最先被抛弃的那个,只因为家里没钱。
为了钱,人什麽都可以抛弃。
用父亲买给我的手机传简讯,「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会再回家,你也不用感到厌烦,晚安。」最好不见。
我死命告诉自己咬紧牙不能哭,但没有家的我又该往哪里去呢?
黑暗人生的首堂课──我学会失去。
沉痛地闭上双眼。
直到身後情侣吵架声逼近,我睁开眼转过头,女人爬上石堆,貌似男朋友的男人紧张的在石堆下大喊。
「宁宁你要做什麽?快下来!」
「别管我、你这个负心汉滚开,我才不需要你关心!」女人激动地挥手。
下一秒,我跌入海里。
意外被推下水,会游泳的我还是无法避免小腿抽筋,我冷静摊开手想藉着拍打水面抬头换气。
水灌进鼻腔和嘴里,越使力,越呼吸不到空气。
我难受的抓住脖子,无法抑制自己下沉。
水面上的光影闪动,恍惚间,我看见一双手朝我抓来,像天使般张开翅膀拥抱我。求生本能让我紧紧抓住浮木,失去意识前,一段似曾相似的场景涌现,曾经我心灰意冷躺入海底,只是那次没有眼前拯救我的这双手。
只有那些无情的面孔和没有温度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