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是连传知书自己也想不透,他对赵阡陌怀着什麽感情。那可以说是很简单:他想赵阡陌的歌声让更多人听到,传得更远、更远的地方,有才能的人不该被埋没,不该因而变为愤世嫉俗的废青。若他碰上的人不是赵阡陌,他还可能会为那个人做到这地步吗?他答不出来。
一直到传知书离开赵阡陌,那时已有十五岁的传达礼才真真正正原谅了他。传达礼本来就喜欢寡言宽厚的兄长,要他回家住,说爸妈都想念他。可是传知书只说:「我没那个面目回去。阿礼,你好好孝顺爸妈,我每个月都会回来吃饭,顺便拿家用上去。钱那方面,你们不必担心。」
离开了赵阡陌的头一年,传知书每日奔波,打着时薪不高的散工。他不需要这样做,因为读大学那几年,赵阡陌为了在物质跟感情上补偿他而给过他不少零用,传知书都有好好储起来。之所以回复到打散工的日子,也是想回到少年时的那段日子:生活中彷佛只有一个目标,为了一个人的未来而燃烧着自己,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即便是没有回报也甘之如饴。每天过得辛苦,可是看到赵阡陌作曲的认真样子就疲劳尽消,每听到赵阡陌的新作品,身体里便如打通了一脉甘美的泉水,流到四面八方,如此感动。
可是,没办法。就算过的是同样的生活,也回不去那段单纯的日子,毕竟世界上没有东西能够不变。就算是海、天、月亮、星辰,也各有规律与轨迹,时时刻刻变动位置,流水,也从来不会回流到同一个位置去。所以他收了心,他去开一间唱片舖,放着一张张超越了时间的经典唱片,他知道,哪怕有天他死了,他的家人死了,赵阡陌也死了,可是那些歌声还会给封在不同唱片里,流传到不可知的未来。
只有音乐能给他安全感,别的都是假。
「你明晚能回家吃饭吗?」传达礼问他说。
「我月头才回去,现在还只是六月下旬。」
「爸妈说有事跟你谈。」
「怎麽?钱不够用?是不是阿谨又参加什麽课外活动了?」传恭谨是老三,今年只有八岁,还在上小学三年级,是个聪颖顽皮的小子,传知书口里没说什麽,又不常跟传恭谨相处,可心底里真切疼爱这鬼灵精。
「不是跟钱有关的。哥,其实爸妈真的想你搬回来住,你一个单身寡佬在外面,住的单位又残又小又旧,不如搬回来我们住的新型公屋。而且你上个月只回家一次,爸妈都埋怨你太少回来。」
「钱以外的事……」传知书把大闸的钥匙撮在手里把玩,单手插着外套的衣袋,经过路上一盏又一盏比满月光猛十倍的黄街灯,刺目得双眼发疼,他揉了几下乾涩的眼睛:「你知道我跟爸妈之间没什麽话好说,以前是,现在也是。」
「你还在生气什麽?」传达礼的声音吊高几分,动气了:「那时候我也觉得你中邪一样,就巴着那个人不放,还倒贴上去。我以为你会跟他在一起,可结果你们之间什麽都没有,那也算了,苦苦纠缠了十多年,你跳出来了,可你现在过得是什麽日子?不让家人在身边,不找女人不找男人,朋友也没半个,你是不是打算老死在那间唱片舖里头?」
传知书走到铁路站,拍卡入闸,传达礼的咄咄逼问、人工电子的嘟嘟声、光如白日的铁路站里,他错觉无数台相机把镜头对着自己,快门嚓嚓,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不知几多人眼前,没有一点私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