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还想,楚寻捏着几分秀才脾气做了小倌,一开始一副逼不得已的模样一定够人受,还特意要了些酒在房内助兴。
没想到楚寻抬袖替我斟酒,劝酒,十分熟稔且放得开,言语痛快,让我大感意外。
我道:「此时看你,和几个月前,实在不像一个人了。」
楚寻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那时王爷出言提点,我却还轻狂毫无自知自明。如今已彻底明白自知之明的含义。想想以前,有些好笑。」又自斟了一杯,抬手举了举,「多谢王爷当日宽宏大量。」
待要往床榻上去,楚寻和顺应承,固然有些生涩,却没有一丝一毫拿捏作态的地方,本王十分尽兴,买了这一夜,出我意料地值得。
虽然这夜算我做了个人情,但之後楚寻越来越擅应付,我渐渐时常去找他,至今日今时,睡在我枕边这位楚寻公子已成了块打磨过的玉石,温顺圆润,与当日一脸清高模样的小琴师好像不是一个人。
楚寻与我之间,算各取所需,楚寻在暮暮馆中需要有大客人,本王寂寞时,想能找个善解人意的人陪一陪。只是眼下云棠与王宣合谋造反之事已经眼看到了最要紧关头,我这个卧底能否成功还不可知。云毓与我时常一道进出玩乐,更和楚寻十分熟悉,对他了若指掌。假如他被牵连,岂不无辜?
只因我一时感慨,便将楚寻带回王府,眼下想想,实在有失妥当。可即刻将他送回去,也不大妥。等月华阁一事了解後再说。
所谓的月华阁之约,我最终还是去了。
我的皇帝堂侄虽然命我不要明目张胆出入秦楼楚馆,但月华阁并不是那种地方。
月华阁是家酒楼,在京城最有名气。它家的菜不见得最好,时常偌大一个碟中只码着几根菜丝,缀着两三朵冬瓜萝卜花儿就顶着一个风雅的名字端上了桌,敢当做一盘菜,但盛着这盘菜的碟子绝对是整个京城中最别致的,最贵的。
月华阁与一般酒楼也不同,不是当街临市做买卖,它在京城最繁华的昌乐街上,於最中间的地段处圈出了一大块地方拉了个院子,高围墙,大红门,做成个宅第模样。里面也按一般宅子的布置,什麽内院外院亭子假山水池花架样样都有,厅房就是待客处,只有雅席,不招呼平常的客。各处雅舍自成一体,每处都不同,里边的布置还应着春夏秋冬各个时节的景,春有柳枝垂帘,夏有竹席铺地,秋时四处以秋果为陈列,冬有皮毛褥、水仙与现折的腊梅花,还有红泥炉煨着花雕酒。
而且月华阁中,对客人的招待也与寻常酒楼不一样。有很乾净舒服的房间可以沐浴,若是吃的太兴起不想走了,也有挺像样的床帐可供休息,吃饭沐浴睡觉时如果觉得寂寞,随时有美貌温柔的佳人或清秀漂亮的少年作陪……
本王头一次进月华阁就是被云毓领来的,他还如此对我感叹,他说你进了这个地方,就会体会到一步迈出喧嚣红尘踏进悠然天地的感觉。
说老实话,我没这种感觉。月华阁说白了就是个拉着酒楼拽着青楼卖弄风雅的地方。它是含蓄的,委婉的,不适合本王这种要喝酒便痛快喝酒,要嫖妓便痛快嫖妓的人。
但我还是点头夸赞了它别致。
这事只让我恍然明白,原来云毓其实很诗意。
不过那次本王还算很尽兴,印象最深的便是云毓煨的花雕酒不错,我至今念念不忘。
可惜此时快夏天了,不好喝热酒,而且我的胳膊还没长好,需要忌口。
於是在席上只吃了点清淡菜,拿一杯酒润润口稍微意思一下。
这桌酒席本王、云棠、王勤三颗大毒瘤均在座,云棠和王勤还各自领着他们家的小毒瘤们,相映相衬,熠熠生辉。让我不禁感慨良多。
今天这一场,乃是为了定下何时举事,夺皇位,或囚或杀启赭。
云棠问我:「怀王殿下处几时合适?」
我道:「随时。」
云棠和王勤还各自有些需要费些事的地方,经左右权衡之後,将日子敲定在五月十五。
算起来我参与进谋反中,也有几年了,一个来月後,此事终於可以做个了结。
席中我起身如厕,从屋内走出後,不禁又有些感慨。
这几年我参与此事,种种筹谋都有我一份,假如此刻皇上或太后真的察觉,一锅端起,只怕我有千万张嘴,也申不了冤。
我在空地的一块石边站了站,听见身後云毓的声音道:「王爷为何在这里站着,不回席。」
我道:「觉得景致甚好,忍不住多看一看。」
云毓笑一笑,走到我身边站着,没多说什麽。晚春的暖色中,像一幅无限风华的画。
对云毓,我一直有些不忍,和些愧疚混在一处,变成种很难说得清的复杂。
云毓与王宣,年岁和我的皇侄们差不多,之前也都是和他们走得近些。与我熟悉,都是在我参与谋反後。
因为云毓善与人结交,可能他父云棠交代过他什麽,最近几年他与我更亲近些。抛去谋反与家世不谈,云毓的确是个甚好的结交对象,有些喜好与我十分合,於是渐渐我便常和他同进出,他也经常到我怀王府中。正因如此,才招来些风言风语。
云毓在贵胄子弟和朝廷的年轻官员中都算最出挑的,固然因为他是云棠的儿子,但他的才学见识手腕能耐等等的确都比旁人强,像是王宣就显然不及他。只是可能他年纪还太轻,少年得意,难免锋芒显露,旁人说他圆滑老练,实则他还是太过随性,在做人行事上比柳桐倚差了太多,所以柳桐倚比他年纪大不多,在朝中什麽都比他强不少。
假如没有谋反,云毓定会是将来朝廷中的栋梁之材。但一个来月之後,谋反事起,云毓恐怕性命难保。
我时常伤春悲秋,感叹柳桐倚说不定正想着怎麽除了我,他是不是真的想除掉我还不可知,我这种种所作所为,却的的确确步步都在算计怎样要了云毓的命。我又有何资格自怜自伤?
幸好我还能猜到,云棠王勤等人在谋反成功後,定然会联手先把本王干掉,再两方对立,或者借我之手,除去一方,再除了我。於是云毓此时,可能也一步步算计着我的命,这样想想,心中还能通畅些。
很多事不能细想,越想越凉心。
纵观此时局面,云棠王勤想夺皇位,要了启赭的命。我为证明自己是忠臣,保景氏江山和启赭的皇位,在谋反方做卧底,欲要云棠等人的性命。太后、启赭、柳桐倚和朝中的清流们觉得我和云棠王勤乃是一路,想要了我等的命。而後云王两方都想除掉本王,更想事成後除掉对方。
一环套一环,人人都是刀,人人亦都是鱼肉。
我还记得当日,我初与云棠王宣成为同谋时,有一日议事,云棠指着他身边的云毓向我道:「犬子云毓,初入朝廷不久,望日後怀王殿下多多关照指点。」
云毓随之起身,向我行礼一笑,虽之前认识,但从那一天后,才算真的熟了。
一直不曾留意,如今才察觉,他从那时到今日,看似没变什麽,其实变了不少。当然本王也变了不少,当日我初当卧底时,只有一腔澎湃激荡的热血。如今即将大功告成,我热血淡了,沧桑了。
我忍不住叹息,云毓挑眉看我,依然一言不发。
我道:「此时此景,让本王有些感慨,人生无常,下一刻便不复这一刻光景,此刻也不复彼时心境。」
云毓的嘴角向上挑了一分,终於开口道:「王爷,多年心愿即将达成,为何反倒作此感叹?」
既然本王已感慨了,索性彻底些,我道:「正因如此,不由自主就有些感叹。」我看向前方遥遥的一丛树荫,「云大夫,倘若你不是云太傅之子,你还会不会参与此事?」
云毓侧首看我:「哦?难道王爷是想问臣,是否因为家父,方才追随王爷?」
我道:「不是,此刻你只当我不是怀王,只是景卫邑,我也只把你看做云毓。」
云毓道:「要是那样,我只能回三个字,不知道。」他转首也向远处看,「这种事情,我一般不大去想,眼下的事情想都想不过来了,何必管那不存在的虚无缥缈事?不过——」
云毓又转回头,拧眉瞧我:「难道王爷此时心里还惦记着柳桐倚,方才如此感慨?」
我怔了怔,随即道:「这话从何而来,断不是因为此事。」
云毓负手道:「多言说一句,其实王爷不必思虑太多,情势已然如此,立场不同,无可奈何。我是觉得,如今我们与皇上太后还有柳桐倚等清流们那边,不能说谁比谁更正义些。成王败寇,这才是世间真正的道理。此事成,我们便是对的,此事败,我们就是反贼。皇上虽是王爷的堂侄,如今的天子,可他想着除我们,我们为何不能想着除他?」
他这般直接地说出来,我听得都直冒汗。句句都有道理,可这麽光明正大的说,他真不怕被人听见。
我拐个弯,把话题岔开,「你放心,我就算的确惦记着柳桐倚,还不至於因此乱了部署。提到柳相,」我抬手摸摸臂上的伤处,「云大夫你送我的这份礼,委实不太好消受。」
云毓笑了:「这件事我正打算找个合适时候向王爷解释。王爷受伤,的确是我的错。我原本打算不是如此,王爷的伤是误伤。」
据云毓说,他原本不知道我那天会在那个时候经过那条街,预先安排下几个告状的人,本打算拦轿後,紮柳桐倚一刀。丞相遇刺非同小可,必然要格外严查此事,我若趁机向皇上自荐,说不定就能督办此案。这样再来回往丞相府中探望问候,感情就深了。
云毓眯起眼道:「那天要动手时,我在茶楼上坐,恰好看见王爷的轿子进了暮暮馆,估算时辰,说不定能赶上此事。於是我吩咐那几人见机行事,紮得到柳相就紮柳相,紮得到王爷便紮王爷。没想到居然当真玉成了王爷勇救柳相一事,」云毓的神情好像很感叹地道,「这,也算天意吧!」
本王是傻子才会真当成天意。
对着云毓,我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办好。
云毓笑眯眯的,嘴里说着歉意,脸上写着得意。我只有道:「多谢云大夫为本王费心。不知道你将来真看上了谁,那人会怎样。本王想,可能日子不会好过。」
云毓的神色瞬间凝了一凝,随即又带着笑道:「为何?」
我道:「你送份大礼,就是送人一刀子,如此推想,你要看上了谁,还不把那人紮成蜂窝?」
我这番话固然是玩笑,也在说实情。云毓有时做事厉害得太过,假如有天他娶了夫人,那夫人敢多看旁人一眼,或者多笑一下说句话,说不定都会犯了云毓的脾气,被他拿刀子插个十七八刀。
云毓笑了一声:「原来在王爷眼中,我是这样的人。」语气有些不对,我方才发觉他神情已大变,笑容也换成了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