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後的清晨。
王魏凯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陌生的打扮，玻璃里投射的人影让他万分生疏。他刮去了胡髭，穿上黑色西装白色衬衫。
九年前，戴元妍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回去送她最後一程，如今，就当是填补遗憾，後悔当时的自己没有勇气去看她最後一眼。
他走到玄关，弯腰套上白色帆布鞋，离开公寓，坐上了高铁。
车窗外的景致飞快移动，望着流动的街景，他觉得自己彷佛正穿梭在时空缝隙里。
那天第一次见面的时空裂缝正在逐渐密合，那张应该存在於九年前里的容颜，终究还是回到了过去，成为他记忆中的一抹黑白。
花了三个小时来到卡片上的地址，那时，天已经清亮，天际的霭霭白云有着湛蓝苍穹作为衬底，是很漂亮的天空。
早上九点，追思会场里已经坐满了前来与她告别的亲朋好友。礼堂不大，布置得很乾净简雅，用满满的白玫瑰点缀，每个人的胸前都别了一朵小白花。
他领取了雪白色的小花别在左胸前，选择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入座。追思会进行得很平和，背景音乐是缓慢的钢琴抒情曲，短短的影片放上了她从小到大的相片，当中有几年是空白的，没有留影。几个跟她很要好的同学上台致词，说起了一些他不知道的过去。
一切如此的平静，每个与会者泪中带笑，缅怀着这个小天使，当追思会来到了尾声，散场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洋装的妇女来到他的身边，示意他不要这麽快离开。
等人潮散去，那个妇女才开口：「你就是Andrea吧？」
王魏凯点头，「你是？」
「我是刘羽芊的妈妈。」她的双眼早已经哭红，想起自己的宝贝爱女，拿出女儿的手机滑开来，点出他的照片。「她跟我说这是她偷拍的。」
王魏凯看着那张低头专注构图的自己，照片里的他被人悄悄拍下照片还浑然不觉。
「芊芊跟我说，有一个朋友让她很放不下心，我没想到是忘年之交呢……」刘母抹去眼泪，笑说：「这张照片看不出你的年纪，她拍得太好了。」
王魏凯低眸注视着地面，不懂刘母为什麽要留住他。「她有话请你转告我？」
「倒也没特别说什麽……只说希望我能像安慰她那样安慰你。」
希望我能像安慰她那样安慰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刘母看着刘羽芊手机里一张张的自拍照，嗓音哽咽：「说实话，芊芊这个心愿真是难倒了我，毕竟我不认识你，也不清楚你经历过什麽样的遭遇，但既然这是芊芊的牵挂，我就告诉你一些关於她的事情吧。
「芊芊曾经休学过两年多的时间。刚才你在影片里看不见她十二岁到十五岁的模样，那是因为她得了忧郁症。我跟前夫离婚之後，扶养权在前夫手上，芊芊由他扶养，可是在她十二岁那一年，她被自己的父亲性侵了。
听到尾末，王魏凯的眼角抽了下，双手慢慢紧握成拳。
「这件事我到半年後才发现。因为每次跟芊芊见面，她的眼里总是弥漫着痛苦，甚至告诉我她很想死。」刘母叹了一口气，「我发现得太晚了。为了这件事我请律师帮我打官司，让那个人坐了牢，芊芊改为由我扶养，可是，情况并没有好转。
「她无法上学，恐惧人群，我担心她，可是为了养她，不能不工作，因此总有无法盯着她的时候。我只好拜托邻居多帮我看照她，前两次她割腕都被救了回来，她总怨怼着我为什麽要救她，让她死，痛苦就一了百了了，可是我毕竟是她的妈妈，怎麽有办法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睁睁死在面前？
「第三次，她没有选择割腕，而是跑到车水马龙的路上，趁着车多的时候冲出去，那一次，看着重伤躺在病床上的她，我的心真的好痛好痛，不断挣扎着是不是该放手让自己的女儿离开人世……在我不知道该不该让她走的时候，上天替我做了决定。
「她活了下来，可是失去了部分记忆，失去的那部分记忆，刚好就是她最不愿意忆起的过去。医生说，那也是人体的一种自我防卫机制，会选择将痛苦与创伤遗忘。从此之後，她对父亲的印象停留在我们离婚的时刻，这段空白的记忆，我就编织谎言告诉她，她一直是跟我生活的，只是她出了车祸，遗忘了一部份过去。
「因为忘记了苦痛，她的忧郁症渐渐好转。为了填补当初我不在她身边保护她的那段时间，只要休假，我就拼命带她出去玩，车祸後的她变得很乐观，也因为不再记得以前的伤痛所以很珍惜生命。我们之间只分享快乐，我告诉她忧伤的事情可以遗忘，但快乐一定要永远记得，她很听我的话，每当有不开心的事，跟我聊一聊，她的心情就会渐渐平复。
「我以为她度过这些难关，可以好好挥洒自己生命的色彩，没想到上天给她留在我身边的时间这麽短暂……太短了。」刘母擦着流不尽的眼泪，看着照片里笑得灿烂的她，说：「虽然很短暂，但我们还是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往後，我可以靠着这些照片来思念我的女儿，想着我们一起到过的地方、一起拥有过的快乐。
「Andrea，虽然我不认识你，但芊芊给我的人生课题是：走过忧伤，记得欢笑。我的女儿最後遗忘了伤痛，踏出了阴霾，尽管方式不太完美，但她还是走出来了。对於平凡的人来说，要一生无忧无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们的心里难免有一块伤疤是别人无法碰触体会的，旁人说再多都是多余的。但我曾告诉她，只要相信光明永远伴随在黑暗後头，永夜之後是曙光，没有什麽熬不过去的事，祝福你也愿意相信这点。
「非常谢谢你来参加她的追思会，因为她生前最害怕的就是你不出席，不来跟她说声再见……我想，现在她可以安心地离开人世，做个在远方守护我们的天使了。往後回忆起她的时候，希望你也会带着笑容，怀念着这个善良可爱的女孩子。」
刘母哽着声音艰难地把话说完，站起身子朝他弯腰道谢，慢慢走远，处理起会後琐碎的事务。
王魏凯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让白玫瑰花围绕着的照片，照片里是她永恒的笑脸，笑得灿烂无忧无虑，投影片还停留在最後一幕，上面的字句秀出她生前最後心愿。
我希望大家都可以过得很好喔！要记得开怀大笑。
by永远爱你们的芊芊
怔愣许久，他渐渐从思绪中回神，紧握的双拳慢慢放松。直到投影片变成了黑幕，他从椅子上站起，一步一步踏出洁净庄严的会场，重回碧蓝如洗的天空之下。
他抬起手，遮挡耀眼的金黄色阳光，死寂的心口幽幽抛出一句低微的承诺。
「等我学会了开怀大笑，我们再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