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彼端,玄同已回到属於自己的寝殿,他顺手将剑挂上墙边一座紫木剑架,迳自走入内室,侍从知晓玄同习惯在练剑後沐浴放松,便赶紧吩咐人准备了热水,好让他独自至澡间沐浴,其他侍仆便趁此时着手替他备起晚膳。
浴间里,玄同那一头如火红艳的发恁地张扬,可他却格外沉静地浸坐於浴池一角,温热的浴水冒出白烟腾腾,朦胧了偌大的浴间,也将那双素来专注却淡漠的瞳眸模糊去大半。
『作为一境之尊,所需要的并不只是武艺,还需要谋略与治策……』
『……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蓦地,方才那段廊下的路上听得的、说出的话语从记忆边缘松窜出,回荡在自己耳际,可他顺着记忆、想去回想自己在夜里烛灯尚亮的藏书阁中所看见的人影,不知为何却有些困难,好似眼前这片袅袅的烟雾也朦胧了记忆一般。
他一直以为玄嚣不过是个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处处逞勇出风头的青年,却不知他其实不愿自己的狂妄成为嘴上的空谈,而那样地努力着。玄同在盈身的袅袅白烟之中淡淡敛了眸,不可否认自己确实对那个老爱找自己碴的小弟有几分改观。
可虽是努力,又如何呢?他为的,终究是名利与权势那些虚物。就如他的枪法,虽是猛重狠准,一回一击为的都只是取胜,并非是武艺上的领悟与精进,这样的人,不是他玄同有兴趣的较劲者。
浸了一会儿,感觉浴水里的蒸腾热气皆渗入肌骨深处,自内而外舒缓了劳动一日的筋骨,玄同方缓缓自池中起身,拭了拭身体、头发後、披上单衣及外袍,缓步离开浴间,回到寝殿内,那一头红艳如火的长发浸水而湿,轻轻沾黏在他的鬓边、颈边,在他一丝寻常的孤漠面容之上、又添了几许慵懒的俊美。
回到寝殿内後,桌上的晚膳已摆布好,因为玄同剑练得晚、膳也用得晚,便总求简求便,只需饱腹、不求丰盛。
「殿下,晚膳已备好了。」几名侍从立在桌边,恭敬地道。
「嗯,下去吧。」玄同轻轻扬声。他素来习惯独自沐浴用膳,不喜人在身边候着,身边的属下也都是明白的,恭敬一福身便要告退,玄同慵懒地走到桌边正要坐下,身後那阵纷沓正退出房的脚步声突地让一声低呼给打了断。
「唉呀──」
「怎了?」玄同微微偏过头,懒声问,却见一名侍仆指着墙边剑架上那柄自己方才挂上去的剑。
「殿下,这剑、剑柄上的剑穗……落了……」发现那柄玄同使惯了的长剑上本该有的一绺银朱色流苏不知何时从剑柄末端脱落了。玄同看清,不大紧张,只是沉默了一会,略略回想起来。
「许是落在练武场了,明日再寻吧。」
「可是……这把剑可是殿下抓周时抓得的,对殿下意义非凡,要是那剑穗让不长眼睛的人给拾去扔了该如何?还是我们去替殿下找找吧!」其中一名男侍仆自告奋勇地要同众人前去替玄同寻找,可其中一名女婢却微微惊惶地低呼起来:
「练、练武场夜里没灯,伸手不见五指的,可吓人了,主子都说明日再寻了,要去你自个儿去,别、别把我们拖下水……」
「你怎麽这样胆小!有我们陪着呢,要是那东西让明日晨扫的人不长眼给丢了,你可赔得起?」下属回头嗔了嗔女子的不中用,桌边玄同只是淡淡抬头望了望夜色,知晓这是这群奴仆歇息的时分了,遂淡淡开口,止了两人的争执。
「你们都下去休息吧,吾就当用完膳散步一回,横竖练武场吾走过哪些地方也只有吾自己清楚。」玄同淡声低道,纵使那几名奴仆觉得劳动皇子亲为是自己的失职,纷纷自告奋勇,却一一让玄同淡漠驳了回,众人也只得顺从地一一退下。
几刻钟过後,理应是众人熟睡的夜色里、那檐下灯火弱去了大半的回廊下,一道红色戎袍身影脚步深敛,几近无声地走过宫廊飞檐之下,朝着练武场的方向走去,玄同倒不觉得多走这一趟有何麻烦,横竖用完膳,散个步也是好的。
可他跨过了大半回廊,原先在廊道上随意寻看剑穗落处的眼神蓦地被前方不远一处吸引,玄同皱起了眉头,凝起眸光一瞬不移地望着前方回廊其中一间──是皇殿的藏书阁,而屋内,烛灯依然亮着。
玄嚣还在?!玄同心中微讶,皱起了眉,不觉加快了脚下步伐,来到那间屋前,木门依旧跟自己离去时一般,微微敞出一条细缝,玄同正欲凑至门边,却从缝口透出的光线中看清落在门边的一物──正是自己剑柄上落下的剑穗。
他来到门旁、弯下身时起地上剑穗同时望入那道门缝,却见玄嚣仍坐在原先的角落,只是歪了身子,靠在一旁柜上,面容沉静,似是深深睡着了。
「十八弟?」玄同悄声推门而入,微微挑了眉,轻唤出声,欲看他是否真睡着了,可唤了几声,都不见他反应,登时犹疑了起来。入夜後露水深重,睡在这种地方,要着凉的吧?玄同望着那副颓靠在角落的银袍身影,四面柜上书册高叠、摇摇欲坠,不知该不该如此放任他就这麽睡在这里。
玄嚣狂妄跋扈、又屡屡针对自己,自己无须帮他这把也无妨的。玄同漠了眉眼,正打算旋身走开,可他跨出步伐,身旁堆乱的高柜上一幅卷轴好失了平衡,滑出柜缘、直坠而下。
玄同惊察,一个扭身猛探出手於空中抓住那柄卷轴,不让他砸到玄嚣身上,手下动作那样俐落且悄然,一丝也没惊动睡得困熟的玄嚣,望着脚边的他,玄同终於深深呼出一口气:
「罢了,便送你回寝殿一程吧。」
他弯下身,探出双臂,自那角落散落的书卷之间,将玄嚣轻轻地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