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以穹。」我以为他会什麽也不说生气的离开,或是骂我,但没想到他居然向我道歉。
还来不及反应时,我意识到自己被他拥抱住。
「对不起,我没想过你的感受,可是、我只是很担心你,现在只是这样我怕以後你给自己的伤害会更大……我不知道怎麽帮助你,以穹,对不起。」除了哥以外、这大概是第一次被异性给拥抱着吧?可是似乎没有阿墨所说的悸动,只有感动,感动九月口中的话。
眼前好似浮现了九月失神望着远方的样子,在我说着没有谁会永远陪伴着谁的时候,开始思考着九月的生命中是不是也有这麽一个人呢?
「是我该说对不起才对……」伸出手轻抚了他宽厚的背,感受到他有些脆弱的情绪。
「啊、啊,那就这样吧,」一点预兆也没有就放开了我,对我露出个像是什麽也没发生过的笑容:「你赶快睡觉吧,晚安。」又摸了摸我的头,离开我的房间。
我缓缓关上小灯,像是擦去他曾进来过的痕迹,然後在熟悉的黑暗中闭上眼,一饮而尽的热牛奶似乎有了效果,好久不见的睡意终於席卷而来,眼皮变得沉重,渐渐阖上。
梦里一直都是哥所说的话,还有九月的对不起。很混乱,梦里的时间感觉过的好久,承受不了那种混乱,终於睁开眼睛,以为会看见窗外透出的光芒,但没有,依旧是入睡时的一片漆黑,看了看时钟,我才睡了两个小时。
这就叫作失眠吗?我叹了口气,想起马克杯还在桌上,也许再去热一杯牛奶会好一些。走下了床拿起杯子,还不太熟悉这间房间我的脚步缓慢,凭感觉找到了门把,转开。客厅和厨房都有小灯,这也在无意间提醒我他们的贴心。
正要打开冰箱拿牛奶时看见了阳台站着人,哥和九月的背影其实满像的,不过依哥醉成那样应该不可能醒来吧。
打开落地窗,飘来的菸味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测。
「九月,还不睡吗?」九月转头,看见来者是我便要将菸熄掉,我赶紧阻止他:「没关系,我出来的目的不是要打坏你的兴致,我只是想找你聊天,基於我们是平等的这点,你不需要为了我熄菸。」我微笑,套用过去他对我说过的话,他也露出了笑容,吸了一口手中的菸。
「想说什麽吗?」勾着唇角,九月望着远方问。
「没想说什麽。」当然是谎言,只是我不知道该怎麽开口,「只是……想问你个问题,不过你也知道,我不知道怎麽开口。」对於过度坦承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过这种坦承应该无伤大雅吧?希望是无伤大雅。
「嗯……」他点了点头,思考了几秒:「就、例如这样:以穹你还好吗?」好像是让我当范例的,却又像是真的想对我说,而我只是用浅笑回应他。
「九月,你还好吗?」
「欸欸,我是给你当范本的不是要你一模一样的学耶。」推了推我的额头,他失笑,一脸无奈,然而对上我认真的神情,他转开了眼神,有逃避的企图。
「是真的想问你还好吗?关於某个想要永远在一起却失去机会的人,还挂念着吧?」手肘靠上栏杆,望着建筑物稀少的远处,天空是一片深蓝,却看不见任何星星。我装作毫不在意的问着,加速的心跳却掩盖不了我的紧张。
「你真的……跟她很像。」不解的望向九月,他只是苦涩的扬着唇,对着我的眼神里恍若有着无尽的故事。
「……她?」沉默了许久,我只挤出这一个字,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不想因为自己的好奇而让他受伤,但好想知道他,还有他口中的那个「她」。
「嗯、她。曾经我的生命中有一个很特别的人,跟你很像。」九月望着天空,语气没有任何的起伏,跟以往的他有极大的反差,全身上下包覆着……悲伤。他吸吐了一口菸,菸味和着风朝我飘了过来,没有任何排斥,因为我知道那是属於九月的味道。
「怎麽会跟我很像?」
「你和她……」他又勾起了笑容,我却宁可他别用这种方式哭泣,「都习惯自己让自己受伤。」转头凝视着我,那难看的笑容还在他脸上,抬起没有拿菸的那只手轻抚着我的发,我不确定他眼神里的心疼是对我、还是对曾经的那个她。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大概只有我能够接近她的那种程度,所以大家都说她病了,就连她自己也这样说。但外人给她的结论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例如人格分裂等等的病名,舆论逼她冠上这样的名称,但她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一直以为她之所以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因为很快乐,但殊不知……她的世界很悲伤。」滑下,他的手轻触着我的脸庞,明明望着我,我却感觉此时此刻的自己带着「她」的面具。
「她自己给病起了个称号,叫作『创伤症候群』,她说自己什麽都做不好,常常搞砸事情、弄坏东西,从此只要触碰到与被搞砸的事情有关的人事物,她便会逃离现场,撕心裂肺的大哭着。认识她之後,她常常在我怀里哭,一哭就是好久、好久,应该说她的眼泪让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垂头,就连我也不想看此时九月的眼睛,我知道那里头藏着什麽,且已满溢。
「我应该会觉得她很麻烦,像她的父母、像她身边的人一样,但我也惊讶自己没有,反而想要一直照顾着她,想永远陪着她,不过……嗯。」没把话说下去,笑了一声後截断了这段告白。
「那……最後呢?」呼应着他的「曾经」,我用「最後」询问着。
「最後吗?因为承受不了这世界的残忍,所以离开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还是没忍住,九月的声音哽咽着。
「是……」
「是她自己选择离开的,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多亏了她,我终於知道这世界有多残忍,没有人为了她的离去而哭泣,大家都对她的父母说:这样也许对她比较好。我想他们真正想说的是对『她的父母』比较好。」握紧了拳头,手中的菸不知何时已经燃烧至尽头,熄灭。
「只有我抱着她生前喜欢的娃娃哭而已,她说在遇上我之前都是跟那个娃娃说心事的,我傻傻的把悲伤全对那娃娃诉说。」
我和他没有谁再开口,他沉默的点起了一根菸,从我的角度望过去,还是能看见他双眼泛红,抵挡不住回忆的威力,才发现原来九月除了外表难以捉摸外,内心也有这麽悲伤的一块。
「每当抑制不住悲伤,我就会点起一根菸,用伤身体的作法来安慰心灵,当然你可别跟我学。」勉强的扬了扬嘴角,望了我一眼又转回凝视天空。
「我知道,我想如果我学你了,哥应该不会放过你吧。」眯起眼,听完他的故事後像是放下了什麽,突然有点想睡,但我还有想说的还没说完,只是沉重的头不知怎地,就这麽靠上了九月的手臂。
正当我立刻要抽身时,他突然压住了我的头:「没关系,给你靠。」语气里似乎说着「不管发生什麽事情,我都给你靠」的感觉,我点了点头,微笑。
「听了你的秘密真有点过意不去,我也说我的秘密来跟你交换吧。」
「少来了,是自己想说吧。」
「欸欸,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耶,除了刚刚。但除了刚刚的那些,还有很多还藏在心里。难道你不想听吗?那我就回房间了。」作势要离开,他又压住了我的头,轻道一声「说吧,我想听」。
「那我就说罗。」微笑。
「七岁以前我都和爷爷住在一起,懂事了点後发现大家都有爸爸妈妈,可是我只有爷爷,我很疑惑,所以开口问了,那大概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爷爷皱眉吧,还有再更长大後才知道的『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他还是什麽都说了。」闭上眼睛,儿时模糊的画面播放着,像老旧的机器一样发出了刺耳的沙沙声。
『小穹,妈妈一直在天空中守护着你,只是你看不见她而已。』
『那、爸爸呢?』抬头望向爷爷,脸上的笑容我以为是一如往常的慈祥,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那里头藏着的是不敢让我发现的苦涩。
『爸爸啊……爸爸很忙呢,他在外面要工作赚钱啊,所以没办法回来看小穹,不过爸爸有拜托爷爷好好照顾小穹,所以小穹很幸福喔。』
「就算没有爸爸妈妈,小穹还是很幸福的孩子。」微笑。
「这是第一次问起爸妈的事情时爷爷告诉我的,他一直想营造我很幸福这件事情,很努力的想给我个不完整却依然幸福的家,可是命运不让他这麽做。阻止他隐瞒一切一辈子。」鼻酸,不敢睁开眼睛看见模糊的景色。
『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女儿!」深夜被剧烈的争吵声吵醒,打开了房门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跟爷爷吵架。
『你什麽时候变成这样了,就连对自己的女儿也如此残忍!」第一次看见爷爷这麽激动,颤抖着手指着那个男人。听着他们的话我才知道原来这个陌生的男人就是我的爸爸。
『爸,残忍的是你!让一个不被祝福的孩子活下来,就因为你的私心,因为你的私心连我也被牺牲!我不爱那个女人,更不会爱这个孩子,当初如果你不阻止我……如果你不阻止我,现在她也不会活得这麽混乱!」
我不懂爸口中的阻止是什麽意思,直到爷爷说出真相。
『不阻止你?不阻止你!你要我怎麽不阻止你?你当时可是要掐死自己的女儿啊!你要我怎麽不阻止你!」
掐死?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摀住了耳朵,爸不知怎地对上了在门缝中偷听的我的双眼,没有任何迟疑的说:『她长这样,怎麽可能是我女儿!」
「後来爸就走了,等爷爷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爷爷才终於说出真相:爸在我出生前五年已经跟一个女人生了孩子,但爷爷反对他们结婚,要爸跟妈结婚,爸是严重的外貌协会,妈跟那个女人比是完全没有胜算,所以爸从没碰过妈,直到某次喝醉,错把妈当成了那个女人,就这样怀上了我。
生我那天,爸来到医院,是想掐死我的。妈知道了之後伤心欲绝,选择走上绝路,让我连她的样子都没见过。」
将脸埋进九月的手臂,我也抵挡不住回忆,流下了眼泪。
「一直恨着哥,但我恨的根本不是他,我只是想得到爸的关怀而已。」吸鼻,眼泪自颊边滑落。
「爷爷曾经说我陪我一辈子,但在我七岁那年还是离开了我,这麽多年来我一直埋怨着他,为什麽一开始要让我感觉如此幸福、到他离开之後才知道自己根本不配得到幸福?可是我发现自己很幼稚,明明知道生老病死的循环是谁也控制不了的,却还是选择去埋怨;明明知道一切都不是哥的错,却把恨转移到他身上。」
这是第一次终於坦承,这些年来心中真正的心情。恨哥只是表面而已,我只是防备着他谈不上恨,不、不,应该说一切都跟他没关系才对。
「我对他很抱歉,不管怎麽样也无法忘记自己曾经伤害过他,我想我还是需要一些时间吧……」伸出手臂,九月用手掌轻抚着我的头,我俩身边还环绕着属於他淡淡的菸草味。
「对了,其实我不讨厌菸味,只是因为爸有抽菸所以觉得讨厌而已,如果是你的话……我想我是不会排斥的。」又坦承了一件事情,心里稍微变的轻松些。
人果然要学会将心里的话说出口吧?
「不要自责了,以穹,现在看清楚就好了。」他的声音很温柔,也许心中同时也在安慰着自己吧。
「终於看清楚过去那个看轻自己的自己,应该轻松了不少吧?纵使还会对过去的自己生气,但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过现在,你哥做了这麽多,无非就是希望能把你从黑暗拉出来、给你一个有希望的未来吧。」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了,又唤醒了我的泪水……
脱口而出的坦承,又忍不住了:「可是我很怕这样久而久之就会认为你们为我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我当然知道你们这麽努力,就因为这样所以我不想辜负你们的好,可是不知道该怎麽做……」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懊恼。
在多年後又有人对我这麽好,了解自己不值得的我无法再像过去一样无条件的接受,心中总是会有罪恶感,然而那种罪恶感也无意间辜负了他们对我的好,根本不知道该怎麽做。
「很简单的,以穹,」拥抱住,九月低头在我耳边低声道:「只要相信自己是值得的就好了,你的爸爸是因为上一代的恩怨才会对你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语,你的价值我们都知道。坦白说,如果你真的没有任何价值,就算你是阿阳的妹妹我也不会对你这麽好的,在你身上看见了光芒,所以付出,就是这麽简单。
我们是平等的啊。」
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想离开然而他的力道使我无法这麽做。
「答应我,别再自责了好吗?」
想说好,但是说不出任何话,气息紊乱。
「没关系,我知道的,好好哭一场吧,把过去的那个自己抛开,明天过後你就会是不一样的你了。不再是不断渴望、带着恨意活着的方以穹,而是真真正正想努力活下去的方以穹,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你身边多了九月和哥。」
※感谢你们始终待在我身旁,给予我拥抱,就算我曾经狠狠伤害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