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在那日听东方廉大胆提出那种以下犯上的建议後,他就有了这样的预感,所以他才会如此严酷地拒绝,想来下意识懂得这是叛变的前奏,自古以来多少权力相争便是由最初的潜越引起的,就算意图再单纯、再摆出一心为国的姿态,也无法掩饰人心极力隐藏的私欲。
东方廉毕竟姓东方,皇家的事,他霍连宏平白无故插一脚做甚?
只他当真忍心置之不理麽?
不然他又可以怎样,真要他随东方家鼓舞不成?
脑海窜过这些疯狂的念头,他觉得一点也不像万事不理的自己,管它天塌下来,又干他霍连宏何事?他尽了一国之将的责任,上头的人是否要听进去全然没他的事,他这是在替那些人紧张甚麽?
念头左右极端拉扯来拉扯去,良久也没个结果,霍连宏明显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路上思绪未曾停下,冷不防宫人低眉禀告的声音在上方响起,猛然唤回了霍连宏游离的心思:
「霍大人,司空大人有请。」
「司空大人?」霍连宏兴致缺缺地蹙了眉,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不熟悉的姓氏,「司空娣?那个女官?」
「正是。」宫人应道,没有计较对方连名带姓地直呼主子表字,「请霍大人随奴才来。」
霍连宏态度明显不豫,却也做不出当头掉头走这种扫人面子的事来,只好跟上去看那女官玩甚麽花样。也难怪他一时间想不起名满天下的司空娣,毕竟他长年在边关打仗,不久前调任京师虎贲将军也是在城外校场待着的多,进宫议事也就这麽久久一回,根本不会和司空姊打交道。以他冷酷散漫的性子,之所以对她还残留着这一点印象,大概是因为一个月前出席的柳家小姐生宴,司空娣的出现还算是触目的。
可如今被司空娣终是一件怪事,两人公事上毫无交接,甚至没有打过照面,就别说交谈了,他不由怀疑这宫人是否认错人了来着。
宫人领他前往的方向并不是司空娣在太后主宫所属的玉清殿,反倒是一路向着东面的宫门,凭着司空娣持有的宫令畅行无阻。霍连宏虽感奇怪,却仍是眼不动脸不动地冷然随後,由守门侍卫确认身分後打开一层又一层的朱门,甚至越过皇城东方最外面的宫东安门城垣以外,来到东面的锺山下。
清风漾漾,眼前是看不清尽头的草林川流,延绵着,蜿蜒着,漫漫地向天涯飘上,茫茫地向海角流去,在浩翰的土地上拉扯出渺小众生无法想像的距离。
山脚一角,一个官人打扮的身影背身而立,旁边停着一辆素简马车。
「冒昧将霍大人请来,失礼了。」
沉丧无波的女嗓幽幽飘至,隔着山雾听起来有些朦胧飘忽,一束白光迎面刺目,模糊了那一抹婀娜轮廓。霍连宏正冷冷纳闷对方身为女官何以学着後宫妃嫔做起这些遮遮掩掩的动作来,即见一个男装女官回身相向,官袍加身、素颜秀丽。
「不会,有何事?」霍连宏半句场面话也不罗嗦,单刀直入。
「霍大人出身贫寒,十岁父母遇害双亡,十五入军,後得大将军赏识,二十升为副将,二十二封四品前将军,娶东方大将军之女为妻,後妻亡,二十四於宛城大败柔然,同年被召回京都,出任二品虎贲将军,至今已有五年……」司空娣毫无起伏地叙述着,无视对方越发严厉的脸色,「不知我说得可对?」
「司空大人叫我来,便是为了揭我的底?」霍连宏脸色沉冷,眉头狠狠拧着,重重哼了声便拂袖转身。
「霍大人。」司空娣不疾不徐地唤道,声嗓未有提高分毫,「方才我所说的人人皆知,确实不足以证明甚麽,那麽……霍大人脸上之伤,是二十三之年为保亡妻一命而得的,对罢?」
「你!」霍连宏脸色一变,原来懒散神情竟微微铁青,显然是被说中了却不愿意被人说中。这虽说不上甚麽秘密,却也是鲜有人知晓的事,更不是甚麽光彩之事,多年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现如今被人当面道破,换作是谁也会不高兴的,「司空大人,你有话且直说,不然恕霍某不奉陪了。」
「我说这些不为甚麽,只想提醒霍大人一声,心之所想、尽管放胆去做。」
「甚麽?」霍连宏最是讨厌别人跟他打哑谜,偏生在朝为官者无一人不爱此道,天天对他说些他听都听不懂的鬼话,却人人都当他听得懂,去他娘的。
司空娣也不应话,忽朝身後的马车悠然踱去,纤手将布帘微微撩起,掀露出一抹默默倚在车厢里的纤影,温良素容、娇弱身骨,此刻灵相静阖,安详如婴孩。
这不是多日未见的小姑娘是谁?
「她怎……你把她怎麽了?」霍连宏惊诧不已,沉沉一皱眉,只好将质问的眼神挪向司空娣身上。
司空娣淡淡答道:「知霍大人今日进宫,碰巧这里有你的人,便把霍大人请来了。此女有助您之用,我便把她还予霍大人。小琬姑娘一切安好,我命人点了她的睡穴,霍大人到了安全之地,便替她解了罢。」
霍连宏仍是有听没有懂,只沉着脸走近他的小姑娘,凝睇着她恬静安睡的模样,顿时生出几分陌生感觉,朝女子伸出结了厚茧的双掌,「我带她走。」
司空娣颔首,同时摆了摆手,招来在不远处候命的大内侍卫,刚走了两步,回身侧目,对着那高大魁梧的背影若有所思。
山寂静,风也寂静,只有那溪水潺潺地流,轻轻细细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