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燕歸來》 — 第十七章 入梦

“陆先生的病——”晏兮思付一下,开了口:“倒还有个法子。”

他说完抬起头,发现一屋子人都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又道:“你们别做太大期望,我可没有神仙回天的法子,此番也只是延寿而已。”

语罢,他又低头看向陆老先生,道:“我是医者,就不得不告知先生您的实情。您为滇南王殚精竭虑,一生心劳过重,那年的……藩王之战对您耗损过重,所以——”

“我知道。”陆自恒摇头打断了晏兮的话:“我知道我自己已经时日不多,晏谷主莫要为我为难。”

“不。”晏兮道:“我虽答应了别人同行在先,但对老先生的沉疴并不是没有办法。”

他道:“我可传令药王谷,将您送去调养。”

犹豫一下,他又道:“而且砚……云卿也在,您可日日见他。”

这算的上是莫大的诱惑了,但陆自恒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自然是想见小公子一面的,但——”陆自恒停下了话语,他是那段杀戮的见证者,他心中的仇恨虽然平淡了,但并未消失。他不能保证见到滇王唯一的遗子时,这情绪不会死灰复燃。

叹了一声,滇王血脉能延续已是不易了,他不能把这段噩梦带给他。

可是——陆自恒艰难地扭过头去看自己的老伴。

四十年前,他为了仕途而离开的那个青梅竹马,却在二十年后的同一颗青榕下安静地待他归来。恣意少年打马而去,经历了一场场颠沛流离和郁郁不得志后,却在那张已被岁月摧残的脸上找回了自己的初心。

陆自恒唤了声妻子的小名:“容容。”

陆自恒自知亏欠她太多,多到他在决定自己的生死之期时,却开不了那个口。他的命不只是他的,这段纠葛了六十年的感情早已将他们的生死相连。

陆阿婆走到陆自恒身边,苍老的手哆嗦着按上他的肩。

她俯下身,抖开嘴唇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恍惚间竟依稀是当年的少女模样。

她也唤他儿时戏名:“鹳郎。”

陆自恒眼中又淌下泪来,他道:“我这一生自遣一句坦坦荡荡,唯有对你——”

而陆婆婆却笑着,用已经苍老却依然温软的语调,低声默诵起当年在私塾外偷偷听来的、教书老先生教给她家小先生的诗:“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绚烂的刺绣裹裙,沉甸甸的重山银冠,她着盛装在青山脚下葬了自己的碧玉年华,最终一片赤诚换得二十年相守。

“你回来那天我就知足了。”重逢之日,恍然若梦,是贺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她笑道:“不要为我为难。”

晏兮一行人悄悄退了场。

今天是个干净的晴夜,蜿蜒的银河说不出的壮丽。院子中央熬粥的锅架虽然撤了,但篝火还没彻底熄灭,依然有暖暖的温度飘来。

穆沙佩佩一屁股坐在火边,大喇喇支着两条长腿抬头问晏兮:“楚云卿是那个小仙童吗?”

晏兮笑着答他:“是。”

穆沙佩佩撇撇嘴道:“怪不得整天阴沉沉的。”

“嗳。”晏兮觉得这句话接的毫无逻辑。

他和陆自恒说话时,除了提了提这个名字,别的可什么都没说:“他叫楚云卿就得阴阴沉沉啦,谁规定的?”

“我又不瞎,你看陆老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指不定是个什么过往呢。”穆沙佩佩说完,下了定论:“小仙童身世悲惨,所以性格就阴阴沉沉的了!”

“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晏兮笑他,穆沙佩佩人虽莽撞,但观察却是细致。

不过晏兮从未给楚云卿——也就是砚观提及过他的身世。偶尔被砚观问起,晏兮也只是说他是自己早年从狼窝里捡回来的小畜生。

“不过——”晏兮话头一转,表情也严肃起来:“这件事,包括我的身份以后都不要再提,至于称呼……你们叫我名字就好。”

要直呼名字吗?

穆沙佩佩一脸为难的开口:“晏、晏——”

晏兮看他五官都皱在一起的样子,不禁好笑:“如果这么为难的话,我们还有个惯用的叫法——公子。”

穆沙佩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了一句晏公子。

晏兮听了很高兴,笑眯眯地对赫哲说:“你也叫一声来听听?”

赫哲看着晏兮,驴头不对马嘴的来了一句:“你救了,藩王的——?”

“呆子。”晏兮去捂赫哲的嘴:“你今天怎么了?”

“没事。”赫哲拉下他的手,说:“只是想到那个小娃娃罢了,父母离世,怪不得那么黏你。”

“哪里黏我,说到底,我俩不过同病相怜。”晏兮笑笑,复而郑重道:“不说这事了,千万记得以后也别说。特别是出了南疆之后,切莫再提。”

穆沙佩佩啧啧啧一阵感慨道:“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

“我救了不能救的人啊。”晏兮把食指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回去休息吧。”赫哲看看天色,对晏兮道:“多休息一会总是好的。”

“你今儿怎么净赶着我去休息。”晏兮不满:“差点忘记问,你们见我家小貂了吗?”

“别提了!差点让你家白老鼠挠死。”穆沙佩佩听到这话,气愤地一扯领口,露出抽了线的内衫和满是血痕的胸脯:“就没有一天老实过!”

“哈哈哈,居然把你抓成这样。”晏兮大笑,问他:“你难道不觉得痒么?”

“痒?”穆沙佩佩把手伸进里衣内,大喇喇地搓了搓胸口,道:“没觉得啊。”

“果真皮实。”晏兮笑道:“等你觉得不舒服了再来找我吧。”

“哎!晏谷主别啊,是不是那只白老鼠有什么古怪啊?”穆沙佩佩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本来没什么的,让晏兮这么一说,真的觉得有些不爽利了。

“能有什么古怪?碧血蛊你都中过一遭了,小小貂儿何足为惧?”晏兮说完,打了个呼哨。

只见穆沙佩佩后背上的衣服一路耸动,棉布的材质被顶出一道蜿蜒的凸痕。最后,一颗小小的白脑袋在他领边上现了形

“卷耳很喜欢你。”晏兮伸出手,小貂儿踩着穆沙佩佩的脑袋蹦到晏兮手上,他笑着去逗卷耳:“小东西估计是看我看烦了吧?”

“它那是不敢惹你,净欺负我了。”穆沙佩佩翻翻白眼:“不管了,好歹是走了,我可去睡了。少主,咱们什么时间启程?”

“明儿吧。”晏兮赶在赫哲回答之前抢了话,他歉意地看了赫哲一眼,说:“你们因为我耽搁太久了,陆先生既然不去药王谷我也没什么忙的,你们休息过来我们就启程吧。”

说完晏兮又在袖子里掏出一物抛给赫哲。

赫哲一把抓住,借着火光看过去,是一通体翠绿的剔花小瓶。

穆沙佩佩好奇地凑过去:“这是什么?”

“好东西啊。”晏兮期待地看着赫哲,示意他拔开瓶塞:“拿一颗,嚼碎了咽下去。”

赫哲点点头道:“好,待会就吃。”

谁知晏兮却道:“不成,你现在就吃。”

赫哲捏着瓶子还在犹豫,晏兮便面色一沉,竟又伸手去夺那瓶子,嘴里说道:“怎么,怕我害你?”

赫哲侧身躲过他的手:“我现在吃。”

那药丸不知用的怎么个炼制法,倒出来后竟不是寻常见到的乌黑丸子。

浑圆的药丸是半透明的,倒像一颗精工磨的琥珀,带了股花的香味。赫哲嚼碎一粒,苦涩的味道顷刻在口中弥漫开了,散尽之后居然还有一丝甜。

晏兮接过赫哲递还的瓶子,笑道:“好吃吗?”

赫哲点头,对比在药王谷喝的那几碗带着腥味的药汤,这药的确算得上好吃了。

晏兮又问:“都咽下去没?”

“嗯。”赫哲答得混混沌沌,他晃晃头,发现眼前一片虚影。

站在庭院中无风自摇的赫哲跄踉一步,抓住晏兮的手臂:“你……”

一旁的穆沙佩佩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急道:“谷主,你给少主吃蒙汗药啦?”

“怎么可能,都说是好东西了。”晏兮拍拍赫哲的脸,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这是几?”

赫哲觉得自己就像喝了五十坛酒,四肢灌满铅水一般,重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看着眼前那人虚的只剩下一道白光,赫哲心慌地去抓,却一把扑空。

晏兮见赫哲样子,知道他晕的差不多了,便倾身向前。

他拥住赫哲的身子,伸手在他颈后一拍,竟在穴道处捻出三根银针来。一旁的穆沙佩佩见了,惊得连嘴都合不上。

而赫哲却像是被抽了筋的龙,在晏兮拔出针的瞬间就瘫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扑在他身上不省人事了。

晏兮哪里承受得住赫哲的重量。他向后跄踉一步,脚卡在正堂的步阶上才堪堪撑住他。

转过头去,晏兮却发现穆沙佩佩还在原地站着,表情呆若木鸡,手指着自家少主抖啊抖。

晏兮被他呆愣的样子气的一吼:“没看见你家少主睡过去了么!还不快帮帮我!”

“啊——啊啊啊?睡、睡过去了?”穆沙佩佩如梦初醒,两三步走上前帮着晏兮去扛赫哲:“我还以为——我就说嘛我们身上早就没有银两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晏兮直想一拳敲在他脑袋上,却无奈腾不出手。

穆沙佩佩力气自然是有的,所以晏兮也就放了手,跟在两人身后进了他们暂住的耳房。

陆先生家虽然精致,但却不大。主人住在正堂,晏兮占了二楼客房,便只剩下背阴的耳室了。陆先生本意是为三人腾出正堂的,但赫哲执意不肯,陆先生无奈应了,打扫了这里让他们暂住。

晏兮探头打量了一下有些灰蒙蒙的房间,问穆沙佩佩:“住着是不是有点潮?”

滇南是潮泞之地,现下三月,更是湿冷。晏兮一问,穆沙佩佩就忙不迭的点起头来,抱怨一番天气。

“这边就是这样,不然也长不出镇南木来。”晏兮和穆沙佩佩联手把赫哲抬上床。

晏兮解下自己腰间绣囊,摸出一片泛着油光的黑色木片来:“雨多雨少我可管不了,不过却能帮你们住的舒服点。”

晏兮把那片木头弹入火盆中。

不一会,火盆中冒出几缕细细的烟,一股暖香渐渐弥漫开来,温柔缱绻的味道驱散了屋内的潮湿。

这一晚,赫哲睡得很沉,在他的黑甜乡里,满是晏兮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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