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橙色十七歲 — 1-2

用完餐後,我们在面店前分手。我已经准备离去,耳边又听见他喊我的声音。旋身,望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骑车小心。」

最後,他只是这麽说。

「嗯,你也是。」

我们同时转身。

往前走了几步,我想着他刚刚在面店的那些话,还有上一秒吞吐的模样,又回头望了朝反方向去的他一眼後,才再度迈开步伐。

打工的牛排店就在学校後街的商圈,若从学校出发,十分钟以内的车程即可到达。

因为餐点价格平易近人,又附赠免费的红茶、玉米浓汤、奶油餐包,所以不管是晚餐时刻或是九点过後的消夜时段,店内总是高朋满座。我工作的区域是外场,负责点单、送餐、收餐,以及关店後的店内清洁工作。外场晚班除了我以外,还有负责柜台的老板娘,和一男一女年纪和我相仿的工读生。牛排店的工作不算轻松,每回下班时双脚都因为久站而肿胀得痛,手腕也因整晚端铁板盘而使不上力,全身更是累积了劳动过後的酸痛而疲惫不已,时常回到和小路在外租赁的套房时,就直接「碰」地平摊在床上,一动不动。然而尽管如此,然而这段期间也还有其他的打工机会,我却从来没有萌生辞职换工作的念头,就这麽从大一,一直打工到现在。

今晚,一如既往地,络绎不绝前来的客人让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十点半停止接受点餐後,店里才慢慢安静下来。做完最後的清洁工作并打卡下班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又是一天的结束。

婉拒同事的宵夜邀约後,我独自走向停放在店旁的机车。蹲下解开机车锁时,不意发现一颗透着七彩颜色的弹珠静静地待在後轮旁。我伸手拾起,轻拍掉上面的灰尘,高举就着微弱的路灯光线端详一会後,放进左边的口袋。

接近午夜时分的马路上没什麽人车,也没有刺耳的喇叭催促声,只有好似没有尽头的夜空彷佛吞噬了所有声音,彷佛密密实实地包裹了整座城市。迎着夏夜晚风,我朝前方变得更深更沉更寂静的夜晚,缓缓驶去。

回到住处时,小路还没回来。

摸黑按了门边墙上的电灯开关,原本黑漆漆的屋内瞬见明亮起来。放下背包的同时,我坐到床的侧边向後仰躺在床上。白色日光灯照得眼睛有些刺痛,我闭上眼几秒後,想起什麽地又睁开,然後一鼓作气坐起身。从右边口袋拿出橙色弹珠,再将左边口袋那颗今天捡到的七彩弹珠也拿出来。一起放在手掌心上,冰冰凉凉的。凝睇那两颗弹珠半晌,不觉又联想到那只内有一张写着「橙色回忆」的纸条,瓶口还用橙色缎带绕过一圈并打上小巧蝴蝶结的玻璃瓶。在感觉有些什麽被触碰到,就要蠢蠢欲动前,我连忙又找出铅笔袋,将弹珠丢进去後,「刷」地拉上拉链。骚动平息。

深深呼出一口气,心脏依旧跳得厉害。我拿起乾净的换洗衣物走进浴室。哗啦啦的水声渐渐盖过鼓噪的紊乱,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洗好澡後,正坐在地上擦拭湿发时,小路回来了。

「怎麽这麽晚?」我随口问道。

「跟社团的夥伴一起去吃消夜了。」她说。

从小,小路就相当热衷参与社团,而且特别偏好服务性质社团。国小是童军社,国中、高中是爱心服务社,现在大学是朝阳社。

「今天去吃的那家烤肉店还不错,下次带你去。」

「好啊。」感觉头发擦得差不多後,我放下毛巾,但也没起身拿吹风机。

她瞥了我一眼,「不吹头发吗?」

「不了,好累。」我转转手腕,刚刚洗头时就没什麽力气了。

「牛排店的工作这麽辛苦,干麽不换别的工作?」她拿来吹风机,盘腿坐在我身後的床上,「我帮你。如果不吹头发就睡的话,很容易感冒,而且也会偏头痛。」

我没应声,乖乖地背靠着床。吹风机在头顶上发出轰轰声响。热风中,小路的手在我的发间俐落穿梭,她身上的烤肉味也时近时远地飘进鼻间。

我和小路,从小一起长大。小路妈妈和我妈妈是同乡老友,两人在差不多的时间点到大城市工作,在差不多的时间点结婚,也在差不多的时间点生下我们两人。小路小我三个多月,但她照顾我的时候往往比我照顾她时还多,尤其是在那段时间……。那时我们才十二岁,现在却已经二十岁了。时光飞逝。

如果能这样永远不变,就好了。

「就是因为辛苦,所以才没换。」

「嗯?你说什麽?」小路问,但手的动作没停下。

「牛排店的工作,就是因为辛苦,所以才没换。」我放大一些音量,又说了一次。

因为不断地走动,不断地收桌、送餐,不断地让滋滋作响的铁板声、吵杂的说话声填满耳朵,不断地闻到牛排、酱汁的味道……,这些都让人很容易分心,让人不容易胡思乱想。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暑假,我每天都在念书?」我继续说道。「明明是小学毕业的暑假,还是每天把数学拿出来算,还跟隔壁邻居的大姐姐借了国中数学来预习。从早算到晚。」

「当然。而且托你的福,我国中的数学成绩居然也进步了不少,我妈还吓一大跳呢!」

「……谢谢你。」

「陪你算数学吗?」

「嗯,陪我算数学。」还有……很多很多。

小路没说话了。但我想,她此时一定扬起了嘴角。我就是知道。

「好了!」

又过一会後,小路再度说话的同时,轰轰声也嘎然止住。

「谢谢。」

拿过吹风机,将电线收好时,注意到小路的视线似乎落在我额头上。正想开口询问时,她突然伸手摸了摸我左眉毛上方处。我的身体下意识地颤了一下。

「这是那时候留下来的伤疤?」她问。

「……嗯。」

「平常你都用刘海遮住,我几乎都忘了。」

小路云淡风轻地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接着帮我把刘海整一整覆上後,又轻拍两下。她最後扬起的笑容,看似没什麽意义,却像是在说「没事了」,然後莫名地连同发上的余温一并起了抚慰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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