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遇见一个姑娘,让他无时无刻不悬念着萦牵着,见面时喜不自禁,目光片刻不舍稍离;不见面时只要一想起她的音容,便不由得柔目含笑,全身洋洋一片暖意,做任何事都觉得万分起劲,心头踏实无比。
她一直在看着自己,从相遇那时候起。他知情,因她身影同样映在他眼里。
人若不在眼前,便在他的心上。
*
那是一次太山祭典,父亲为奄国大夫,每逢祭典身为贵族的凤家必当出席,父亲早已前往,他为了等候天凌而出发得晚了──老弟又在後山宗庙沉於练剑而忘了时刻。这样重要的事都能忘,父亲定然又要责备他「训弟不严」了。
太山优美的山景他太过熟悉,除了祭典之故上山,他和弟弟的习剑师父就居於另一山道尽处,早来往惯了的,这时心无旁骛,风驰电掣地来到山腰,祭典乐音已然轻起,祭坛四周围满前来观礼的奄国商民,密如厚墙,看来只得强行穿越了。弟弟跟在他身後两人脚步不停,还未插入人群之中,前头一个淡绯人影便先转过身来似欲离去,他与那人相距过近,待他留意到时早已闪避不及,两人一下撞个正着。
是她,撞入他心扉从此徘徊不去的人儿。
他反射性揽住她身子,待身形平稳後才扶她离开自己,连忙致歉:对不住,姑娘你没事吧?
她很娇小,只及他胸膛高,小脸恰恰正对着他胸前护心镜。她脸也不抬,摀着鼻子摇头退後,忽又脚下踉跄,他急忙上前接住她,免得她一屁股跌到地上去。
姑娘,你……他话说一半蓦地打住。她方才惊慌之下松开了掩在脸上的手,那撞得一管通红的小鼻子衬着她白嫩的脸蛋更为惹人注目,第二句「你没事吧」因而有些难以开口──他实在有点想笑啊。
她抬起小脸,他对上她眉眼,两汪眼波如水流泄,蓦地令他想起山中清泉,那般乾净沁清。
他注视着她,不记得当时想过些什麽,兴许是什麽也没想,就这麽静静地瞅着。她与他对视,目不转睛地,神情有几分怔然,反倒因而勾回了他的理智──总得有一人该清醒的。她眼眸似水,投注在他眼里却像火,引燃了脸上热度,他知道自己多半脸红了,腼腆地撇头轻轻一咳,她陡地一震,慌乱弹离他怀中,扶着一旁树身,结结巴巴道:小、小女子失礼了,呃不,多谢公子相助……
粉面酡红,她低头盯着地上,马上就要趴下去数蚂蚁似的。他看向她足部,照适才那情况看来,她应是扭伤了足踝,这会儿才会藉树支撑。她身子一动,将露在裙外一截的鞋尖缩进裙底,他正要开口关心,身後天凌急躁道:老哥快点,要来不及了!
他这才醒起祭典之事,情知耽搁不得,只好留下她离去。入人群出人群,在父亲责备的目光下赶紧入席。眼前祭祀进行,却视如不见;耳边祝官颂祷,却充耳不闻。他头一次在祭典上这般心有旁骛,只因刚才那一场相遇。
老哥,起来了,发什麽呆?走了。天凌觉得奇怪地拉了他一把。
他这才发现祭典已告结束,随即和天凌教父亲唤至一旁,和师父叙了一会儿旧。驾车下山至半路,前头有四人让道一旁,一老一幼二女,当中的绯色身影十分眼熟,一瞬间脑海里浮现水目清沁之相,和眼前的眉目重叠相合──
是她!
不假思索地,他立即拉住缰绳,前头父亲的车亦随着停了下来。
怎麽了老哥?天凌问。
老弟,你上父亲的车先回去行吗?他说。
天凌眉一挑,问理由,他明白告诉弟弟她脚踝扭伤了,想送她一程。天凌二话不说,留车予他。
弟弟平素虽然鲁莽急躁,但心性却是不错的,能再多些稳重便好了。他转过心绪,一面往她们走去,一面思忖着该如何寻个藉口才好──并非他不愿正大光明,瞧她装束显然是未婚姑娘,他自该顾及女子名声,直言因她之故相送只恐令她落人话柄,总是不好。仔细一瞧,那老人他知道,他们是城里有名的大户人家,姓姒,儿子媳妇俱已过世,留下一双子女,想来便是她和那个牵着老人的小男孩了。老人背已微佝,这般徒步上下山委实辛苦了点。
他心里有了计较,迳直走到他们面前,礼貌地自我介绍。老人对他的突如其来十分意外,随即神态如常,言谈间他目不斜视地注视老人,只在提及欲送他们下山时扫视另外三人一眼,他们都瞅着他不放,包括她,但一对上他眼睛便赶紧错开目光,掩饰不住慌张。
说服了老人之後,他一一请他们上车,她脚上有伤,他在她背上臂上轻托相助,她低垂螓首,他只看得见一头柔亮乌丝,和入耳一句轻得随时要融在空气里的「谢谢」。
她弟弟怀思显然对他极具好感,大凤哥哥、大凤哥哥的喊个不停,他对小孩向来拿手,总能将他们治得服贴听话,这一点天凌很是不可思议,在天凌眼中,小孩都是应该踢到一边去的麻烦精。
他们雇用的马车就在山脚相候,先行离开前他悄悄交代怀思私下传话予她,要她每日去药草舖拿药治脚。回城後他前往药舖,付以高价铜贝,以他之名吩咐店家务必备以最好的药草,由她领用,并替她看治。
夜里读文,恍觉眼前文字不时跳出简外,化成她的身姿容颜,每一个举止都带着娇羞青涩,每一个笑容都是含羞带怯。忽然喀的一声,一颗大米打在简上,天凌探进头来调侃:整个晚上老盯着同一个字想些什麽啊,老哥?
他抓起笔丢掷过去,夹着天凌得意的笑声落得一地的响。竹简散在案上,密麻的文字里不成接的有一个舜字,又一个华字。
姒家近北门,每回经过他总会望上一眼,想着里头的她正干着什麽,会否来到门口,能否得见伊人……失望一而再再而三,渐渐地期待转淡,但他还是会不自觉望着。失望若成习惯,盼望也已是习惯。
那日,他正要自北门出城办事,远远地就见怀思在家门前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石子,他喊了一声,怀思一看是他便小脸绽光,一把拉住他说桐儿风寒没喝药,被揪着耳朵拖回去了,因此失了玩伴,央他相陪。
待办之事不甚急迫,他便答应陪玩片刻。问怀思玩什麽,怀思说:玩捉迷藏,大凤哥哥当鬼!说完咭咭笑着转身跑进屋院,大叫着数完十声才能来寻。
让一个陌生人随意进入家里不太好吧?他瞠目以对,颇觉为难,但怀思早不知躲至何处,他也不愿失信马上离去,只好硬着头皮跨进院中,尽量不显得贼头贼脑似有不良图谋。
所幸他一下便找到了,怀思的藏身功夫极为拙劣,早露出了衣衫一角在竹篓外头而不自知,他暗暗好笑,假意找不着人,然後一个箭步上前推开竹篓,哇的一喊,将怀思吓得尖笑不止,满院子逃窜,他几个跨步便将怀思捞在手里高高举起,就在此时,他看见她出现在内屋门旁,一脸震惊至呆若木鸡。
连日来的盼望在此刻成真,脑门像是炸开了朵朵惊喜,数日未见,她似乎清瘦了些……他向她展颜,正想开口攀谈,殊不知她竟转身入屋,速度之快彷佛遇见恶鬼讨债,驱之大吉,避之大利。
她……讨厌他吗?
疑惑、担心、失落等诸多情绪堵得心头发慌,怀思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回过神,正想挤出点笑容,却听怀思说道:姊姊这阵子怪里怪气的,常抱着从药草舖取回来的药草傻笑呢!
他微一怔忡,碎了满地的喜悦勉强捡回几分,摸摸怀思的头说道:看来我突然出现在你家吓着你姊姊了,我还得出城办事呢,改天再玩吧。
那之後,不管怀思如何央求,他就是不再踏入他们家一步,唯恐再度唐突;可也在那之後,她的出现不再只是一眼冀盼。她开始出现在家外头,他路过时总能捕捉到她不经意捎来的一睐,两人一对上眼她便又错开目光,可幸的是不会再拔腿就逃。次数一多,倒令他忍不住将那些个不经意,遐想成故作不经意了。
有一回他陪着怀思和几名孩童在街上玩耍,她就在一旁树荫下看着,看得他绑手绑脚,心不能专,让一群小鬼头嘲笑他大人玩输小孩。他趁着孩子们自个儿玩开的时候刻意走到荫下她身旁少歇,树下有风,送来她身上淡淡香气,令他有些不着边际起来。苦思一阵方找到合宜的话头,问她脚伤可好了?实则那日太山祭典之後他每日都会去药草舖一趟了解她足踝情况,早知她已痊癒。
她答得轻细,随时都会教枝叶婆娑吃去声音。她唤他大公子,一如街坊邻居对他的称呼,拘谨有礼而不会出错,他要她直呼名字便可,在他心中,她不同於一般坊邻。他更没想过,自己名字经她之口说唤出来的感觉竟是万般奇特,像是一缕柔丝拂过心头,令他心微颤,复生愉悦,抑不住地笑容满面。
捱不住她水目明亮,他调开视线去看那群孩童,再如何故作平静,也藏不住形於外的欣喜开心。这份波涛汹涌的情绪细水长流到夜里,他交叠双手以掌作枕,回味白日一切,唇角难抑轻扬。油灯燃尽,室内尽黑,他脸上笑意隐进黑暗,眼眸熠熠生光,浮荡着满满的柔情与喜悦。
过了两日,他和父亲弟弟上後山宗庙进行例行祭拜,结束後不随家人自屋後小径回去,反而藉故由另一条山道绕远路回城,为的是可以路过她家门,或可稍解情思。
後山景色怡人,另一侧山道因衔接凤家宗庙之故,即使地不属凤家,城民为了避嫌亦极少上来,因此繁花劲草比之宗庙附近更是朝气蓬勃,缺乏人迹更凭添幽静。当中有一丛鲜花,怯怯掩於大石之後,粉红娇嫩,随风舞曳,他心动停步,细细端详,但见绯花呈露,清灵婉约,煞是动人,一时间竟觉恍惚,恍惚可见一心思念的娇颜与花相融叠,颤颤清露是她漾漾眸采。
他摘下一朵仔细收起,入了城去药草舖询问花名,得知那是舜花,仅荣一瞬的花。红颜一瞥,美人一瞬嘛,店家如是说。
舜花,舜华。他喃喃。竟有这麽巧的事,不是他见了花想起她,而是她就是这花呀。
舜花,舜华,仅荣一瞬的花……浓眉淡拢,竟觉心头抹开一层不安。若有所思地出了店舖,路上遇见怀思,他脱口问道:你姊姊呢?
姊姊跟沅芷姊姊买布去了,怀思回答。
他沉默,为自己见不着伊人而陡生的心慌感到诧异,然而诧异过後,随即心头雪亮。
原来她在他心中已有这般份量啊。
他了然笑开,心念一转,问怀思想不想去後山玩?怀思兴奋地大声说要,他告诉怀思後日巳时药草舖前相见,要怀思带上桐儿,最重要的,是回家问她是否同去。
若她愿往,表示她至少,至少是不讨厌他的吧?
翌日接到怀思的回覆,饶是他性情沉稳,仍是难掩雀跃和紧张,熬过了翻来覆去的一晚,隔日犹觉神清气爽,一见到她,更是精神抖擞。
她今天心情似是极好,会跟着他和怀思桐儿一起玩闹,他才发现一向娇羞腼腆的她,开怀欢笑起来好似全身都发着光,另有一股动人的朝气,然而一触及他目光,那份朝气便收敛下去,羞赧又浮现。
天热,两个小孩脱了鞋浸足在溪中踢水玩乐,他掬水冲去一头热汗,听见坐在身旁的她轻嚅道:天寅公子,若不介意的话,请、请用丝帕。
他心头乍喜,毫不掩饰地欢快一笑,道谢取过。丝帕覆上脸,犹如罩上满面幽香,她的香气攫住他所有感知,撩拨心池荡漾,竟觉得耳热起来,赶紧将帕子折好归还,不敢多想。
他急欲转移自己心思,指着舜花丛方向说要带她去看看,转过大石背面,她轻讶一声,秀脸绽光,似是让这一片舜花丛吸引住。她今日穿了与花同色的嫣红衣裳,在花旁这麽一站,当真像是从花中化出来的舜花仙子。
他看得有些痴了,想赞美她,又怕言词露骨惹她不悦,忖了忖便隐喻赞道:舜花真是好看。
她愣了愣,浅浅一笑:呃,是啊,想不到这里竟然有这麽一片舜花,长得真好呢。
他心里却想,这些舜花虽美,在她身旁却尽失了颜色。
回去的路上他故作不经意地问她觉得後山景致如何,喜不喜欢?她极喜欢,他便顺着话不着痕迹地说,那麽以後可以常来。满山虫鸣鸟啼他直如不觉,只听见她几不可闻的答应。
他脸上每一个线条都洋溢着欣喜,若她这时问他笑什麽那麽开心,他说不定便将满腔情意全诉诸了出来,但她没有瞧见,她如往常一般低着头,让他看不见她脸上神情。
他猜,她多少是有些在意他的。希望,上天别让他失望。
经此出游,他和她之间较以前熟稔不少,他仍时常自她面前经过,两人或相视微笑,或短暂交谈,一天之中也许就碰着这一次面,见一次,抵得一日的思念。有时彼此错过了,有时不得路过的机会,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察觉他的失落,只在心里默默想着,她今日是否在等着他出现,她穿什麽服色的衣裳,这一天都在做什麽。
她已快牵动他所有情绪。
他又大着胆子邀了她几次上後山,有一两次是怀思起的头,他顺水推舟,其余皆是两人独处。先到者总是在舜花摇曳处相候,於是「那地方」成了两人之间的暗语,这三个字像是他小时候偷藏起的糖,甜得很私密。
他极爱回想两人第一次的後山独处,那日她先到了,待他抵达时入眼却是她靠在石上打盹的景象,他略讶,不欲叫醒她,蹑手蹑脚坐到她身旁。她容色微倦,眼下淡淡阴影,不知近日是否有事烦心,抑或是身体不健,他不禁责怪起自己,挑上了不好的时机相邀。
一物落在他手上,将他自端详她的专注中惊醒,原来是朵舜花。他拈起看了看,蓦地心生一念,将花小心地簪上她耳鬓,但见花映人,人衬花,天地间所有美好像是全集中在这人间一隅,唯有他一人独睹。
她睡眼惺忪的模样极为可爱,见他坐在身旁惊吓得说不出话,他忧心地询问她身子状况,若有不适,要她千万勿要强撑赴约。她否认得很快,颊上似因紧张而涨红,接着她取出一物,细声说要送予他。
那是一块与他上衣同色的黛蓝丝帕,角落以白丝线绣了他的名字。他动容轻抚,情不自禁低声说,若绣的是她的名字才更好呢。那麽在见不着她的时候,他可以看着她的名,想着她。
天寅公子,你说什麽?她问。
他脸上一热,陡觉赧意,庆幸刚才的喃喃自语没让她听得真切,只是轻咳打混过去。她将颊旁发丝挽至耳後,触及那朵舜花,他被识破诡计般不好意思起来,迂回解释,不直接坦诚是他簪上的花。她低应一声,留花在耳上,他注意到她白皙的耳根子已然与花同色。
他想,她心里是有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