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楚歌 — 01 晚安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我抬起僵硬的脖子瞄了眼墙上的挂钟。

指针正逐渐逼近十点。

深深叹了口气,我真心觉得再这样加班下去,总有一天眼压会高到脑溢血。不太甘愿的将视线移回电脑萤幕前,一成不变的新细明体似乎有叠影的趋势。

「……到底有多少错字啊?可恶。」

口中不禁溢出抱怨之词。手上的这份稿子,错字多到天怒人怨,但从错的都是同音字看来,应该是新注音擅自乱改字的结果……虽说如此,再把稿子寄来之前,好歹也检查一下吧!?

我忍不住打开skype,敲了稿子的主人:

『大姊,可以管管你家的新注音吗?』

『编辑打打,那我可以再拖稿个几天吗?*\'v`*』

……好吧,在因为眼压过高而脑溢血前,我应该会先被这些作者气到脑溢血。

『装可爱也不行。』

无视对方的叫嚷,我敲下回覆後便关掉视窗。正打算继续和稿子奋斗时,一旁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萤幕上「萌萌」二字一明一灭地闪烁着。按下通话键,话筒便迫不及待地传来语意不明的大喊:

「速速前,鱼仔!」

「啊?」

错愕之际,电话那端立刻换成了个较为沉稳的声音:「鱼仔,是我。」

「阿惠吗?」

大四时我和平子都没抽到宿舍,便一起在学校附近找了房子,那时住在隔壁的正是萌萌和阿惠,他们两个也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萌萌性格不拘小节,阿惠则正好相反,两人虽然总是拌嘴,越吵感情却越好。就这样吵吵闹闹的,我们四个也渐渐混熟了起来,即使现在已经毕业,还是住在同一个地方。

「嗯。」背景人声吵杂,似乎是在外面,阿惠加大声音道:「你还在上班吗?平子喝醉了。」

「欸?你们拖他去喝酒!?」我震惊地喊出声,随即感受到同事投来的视线,我只好尴尬的笑了笑,躲到茶水间里继续通话。

「不,吃饭时庄蒙吵着要喝酒,平子也跟着喝了一杯,我想说只是一杯啤酒而已,没想到……」

阿惠停顿了一下便没了後话,我无奈的帮他接下後半段:「……没想到他的酒量竟然差到这种地步。」

大学时期平子在宿舍顶楼喝了一瓶酒精饮料後,便不知是认真还是假意的在危险的栏杆边闹了一番,自从那时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让平子沾酒。只能说注定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再怎麽挣扎都没有用。

「他有问你屈原为什麽跳江、渔父为什麽划船之类的吗?」

「……什麽?」

「呃,没什麽,总之,你们可以先带他回家吗?我马上回去。」

「OK。」

挂断电话後,我不禁看着手机叹了口气。看来现在不是怨叹加班的时候了,只能一边在心中祈祷平子没有做任何麻烦事,一边收拾物品,匆匆离开公司。

萌萌盘坐在地上,正一脸惬意的看着电视,阿惠坐在旁边,而喝醉的平子则是整个人平躺在沙发上──这就是我拉开大门後看见的画面。

「鱼仔,你回来啦!」萌萌笑着朝我挥了挥手,手中还拿着一罐水蜜桃啤酒。

无视萌萌灿烂的笑容,我紧盯着他手中那罐还带着水珠的水蜜桃啤酒:「萌萌,那罐啤酒哪来的?」

萌萌笑嘻嘻的往我们家冰箱的方向一指。

「庄蒙──」

此时,平子一个翻身,正要发作的我只好把怒气和着怨言咬牙切齿地吞下,只能把怒意化作白眼,狠狠地瞪向把我家当作自己的家的萌萌。然而碰上萌萌,再多眼刀也只能哗啦啦的掉回地上。

「那是最後一瓶!」我以气音怒吼。

萌萌没有回答,一边摇晃着啤酒,一边露出挑衅的笑容。

抢在我发难前,沉默许久的阿惠忽然快、狠、准的一巴掌搧向萌萌的後脑勺。毫无预警的一掌,使得原本笑得正开心的萌萌整张脸立刻皱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咬到了舌头。要不是害怕吵醒平子,我简直都要高呼老天有眼,嚣张没有落魄的久!

「咳,鱼仔,我们先回去了。」阿惠轻咳一声,扯着萌萌,朝我点了点头。

「喔,好。」我先一步打开大门,送阿惠和萌萌离开。「今天麻烦你们了,谢谢。」

「你说什麽?」萌萌张大眼,一脸惊吓的指着我的鼻子。「我们家的鱼仔才没有这麽客气,你把真正的鱼仔藏到哪里去了!?」

「……滚!」

我用力把门关上,不忘附带一个白眼。

送走两人後,室内恢复宁静。大家聚在一起时,总是会不小心便吵过头,然而回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却又容易感到寂寞。露出苦笑,看来我已经被吵惯了呢……

趴在沙发椅背,我俯视着平子的睡脸。平子浅浅地发出规律的呼吸声,看起来睡得很熟,粗框眼镜还歪歪斜斜的挂在脸上,看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我不禁勾起笑,小心翼翼的帮他把眼镜摘下来,失去了蔽障,平子眼袋下淡淡的青痕便全然的显漏出来,无声的表明着主人近期的睡眠状况。

见此,我微微的叹了口气。

几个月前,平子的继母带着他弟弟离家出走,原因不明;而平子的父亲因为打击过大,病情急转直下。

『大概是发现我家已经没有什麽好处可捞了,所以不想再照顾病人了吧?』

平子讽刺的笑了,神情却无比疲惫。

自那时起,平子便一肩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同时还要兼顾研究所的学业,医院、实验室两头跑。直到一个月前,平子的父亲去世为止。

平子不是个轻易示弱的人,正因为如此,每当我看着他挺直的背脊,反而更加的感到悲伤,沉重而深刻。

平子什麽也没说,只是埋头将一切事务办妥。然而越是如此,我越是担心,担心这潜藏的伏流,是否会有爆发的一天。阿惠和萌萌嘴上没说,但我明白他们也很担心平子,才会像今天这样,一有空就拉着平子出门。

整个事件唯一的好处约莫就是平子的父亲终於看清了一切,父子俩终於打开心结,互相谅解。只是,生命已经无法给予太多的时间。

除去大学时代的那次,今日是平子第一次主动沾酒,这让我有些惊讶。平子似乎也知道他的酒量不好,平日聚会闹得再夸张,他也是滴酒不沾,然而今天他却主动想要喝酒?

手指轻轻擦过平子眼角。

不过这样也没什麽不好,我想。发泄也好,换得一场好眠也好,这些都是平子需要的。

突然,原本睡得安稳的平子深深皱起了眉头,嘴唇微微动了动,不知道梦见了什麽。等到我意识到时,我的指尖已经不满的戳上他紧锁的眉头,此时再怎麽想剁手指都来不及了。我只好郁闷的看着平子的眼皮颤了颤,然後慢吞吞的张开。

「……静?」

平子一脸迷茫的眨了眨眼,大约是不太清醒的缘故,他难得的喊了我的本名。

「醒啦?」我把手藏到身後,乾笑了几声。

「唔……」平子挣扎着坐起,脸色很差的扶着额。

「你继续躺吧,我帮你倒杯水。」

虽然这麽说,但我端着水回到客厅时,平子不仅已经爬起来,还走出了阳台,背对着我,伏在栏杆上。

强烈的既视感让我心跳瞬间少了一拍。

这家伙该不会又给我发酒疯了吧!?

「平子快回来要是不小心吹风感冒了怎麽办。」我战战兢兢的开口,紧张得连断句都忘记了。

平子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朝我招了招手。我犹豫了一下,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跨出阳台,跟平子一同将手肘靠在栏杆上。

夜风带着些许凉意,拂过脸颊,吹过发梢,彷佛也带走了一些不安的情绪。我侧头看向平子,他喝了几口我倒给他的水,沉默的望着这城市的点点灯火。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明灭闪动的灯光逐渐与记忆中的端午夜相合,那年我们也是像这样望着这座城市的夜景,肩并肩。

『城市的光害太过严重,只能用这种方式成就星空。』

平子曾经如是说。他其实是个浪漫的人,只是用认真正直的外表,来包覆丰富的感情。

但并不是什麽事都自己硬撑,才叫做男子汉,才叫做坚强,承认自己的弱点,才能变得更加柔韧,才能走更长远的路。我一直想这麽对他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即使我们走在不同的路上,我感受不到他的路况,他看不见我的风景,我仍希望我们转头就能看见彼此,如此,便会觉得自己始终不是孤单一人,我们依然是并肩而行。

我稍微靠向平子,直到肩头碰在一起。

有点难为情,所以当平子转过头来看我时,我依然将视线死死的定在前方。过了一阵子,他才将头转回去。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平子轻轻的吐出诗句,而我则惊讶的扭头看向他,完全忘了要难为情。

「你偷看我的书!?」

诗句出自《楚辞》,读理工的平子虽然喜欢文学,但应该还不到可以背出《楚辞》的地步。

「记得大学时你叫我去看屈原传吗?那本书後面有付,因为觉得有些句子写得很美,所以就顺便记起来了。」

平子说得轻松,我只觉得上天实在太不公平了,为什麽有人可以「顺便」就记住呢!?

「……啊啊,以上是炫耀文吗?本科系的我都要哭……」

「鱼仔。」平子打断我的抱怨,眼神无比认真。「你觉得我爸……他解脱了吗?」

平子的语气很轻,落在我耳里却是沉重。

我顿了顿,我相信平子也知道我的答案并不能代表什麽,不过有时候,人们不过只是想得到认同,削减不安。

「我想,伯父一定已经得到安宁了,回归天地,或是回到他最喜欢、最怀念的地方……」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或是,像萌萌说的,也许伯父只是在这个世界永远的睡着了,他会醒来,然後发现这个世界的一生不过是场梦。」

哲学系的萌萌有时候会说出很玄的话,却又如此触动人心。

我忽然想起丧礼结束後的那夜,我们四人坐在平子老家的骑楼下,萌萌敲着凳子,轻轻的唱着歌:

晚安,让记忆松绑,忘掉所有痛苦悲伤。

让所有听不见的呐喊,随着黑夜一起埋葬……

那首歌叫做「晚安」,沉静缓慢的旋律,萌萌唱起来却多了几分洒脱。

「是啊,也许我们才是还在作梦的人。」

平子笑着附和,眉眼间看起来轻松不少。彷佛被感染似的,我也跟着扬起嘴角。

「谢谢你,鱼仔。」

平子突如其来的道谢,跟那年的端午夜一模一样。於是,我也不轻不重的搥了他一拳,就跟那时候一样。

「就说不必了。」

平子低声笑了几声,仰首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而我与他轻靠在一起的肩膀,开始感受到些许的重量,以及渐渐扩散开来的,彼此的体温。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平子叹息似的呢喃,却清晰得好像直接在我脑中响起,我轻声接下:

「魂兮归来哀江南。」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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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唱的歌是林宥嘉的晚安

最後的辞则是楚辞的<招魂>

萌萌的原型是庄子

阿惠的原型是惠施

大家猜出来了吗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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