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小男孩来到他的家,直到看见他母亲的那一刻,蓝佳儿才总算恍然大悟,一股悲哀感却也同时涌上来。
才刚打开门,小男孩就熟练地冲过客厅,撞进刚从沙发上起身的母亲怀里,从那黏腻程度就可看出母子俩的感情有多亲密。但蓝佳儿看着眼前的温馨情景,怎也无法使嘴角上扬。
男孩的母亲并不漂亮,肤色偏黄,脸上还有好些斑斑点点,一头黑发早就乾燥,不复年轻时的柔顺亮丽。和保养有道的庄蝶儿相反,这个中年妇人显然完全不懂怎麽打扮,普通得不能更普通。
除了她的眼睛看不见这点以外。
同情无法自制地从蓝眸里一闪而过,她连忙垂下头,庆幸前方失明的两人不会看到自己的失态,才不至於因此伤了他们的自尊。
正调整着汹涌而上的情绪,耳际忽地传来一把温婉动听的呼唤,她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男孩的母亲微笑望着自己的方向,眼神毫无焦距,但她却奇异地从中看见了一种宁谧。
一种与世无争的宁谧。
她不由自主地深陷在那样的眼神里,久久不曾移开视线,直到男孩的母亲再次打断她的思绪,她才霍然回神:
「您好?请问您是小佐的朋友吗?」
「呃,不是的,我不小心撞到了他,怕他有什麽事,所以送他回来……我不清楚这附近哪里有医院,但如果您觉得有需要的话,可以马上把小佐送医,我会付医疗费的!」
她说得急切,语气还带着几分不安及愧疚,但妇人愣住一秒,却是笑了出声:
「呵呵,小姐,你不用这麽紧张。小佐常常撞到人,也常常跌倒,我都习以为常了。」她一边说,一边摸索着拉起儿子的手,仔细描绘着後者微微破皮的手肘,「小佐,除了这里还有哪里痛吗?」
「没有。」小佐边说边摇头,幅度大得有点好笑,蓝佳儿却彷佛看到了,那个十岁小男孩未曾说出口的体贴。
妇人摸摸他的头,从旁边的柜里取来药水和胶布,小心地开始替他消毒。在这过程中,小佐不断对母亲形容他今天在外面的经历,发现某段马路旁原来有朵小花啦、隔壁人家一直很凶的小狗竟然肯给他摸啦……诸如此类的无聊小事,妇人却听得极其认真,不时配合他作出回应。
蓝佳儿站在旁边观看他们互动,很快便发现一件事:每当妇人对他的经历提出些什麽疑问,小佐的笑容就会更灿烂一些。
眉头微微蹙起,隐隐约约地,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这男孩对母亲那未曾言明的关怀。但直到最後,她终究只是沉默,直到妇人擦完药,起身到浴室去洗衣服之後,她才蹲下来,向小佐提出自己的疑问。
「小佐,你喜欢妈妈吗?」
「嗯!最喜欢了!」
毫不意外地,小佐大力点头,脸上的酒窝也因为提及母亲而陷得更深,让一张童稚的脸更显可爱。蓝佳儿笑笑,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这才接续说下去:
「那你应该知道,老是跑出去会让妈妈担心的吧?为什麽还要这麽做呢?」
小佐闻言,原先还兴高采烈的表情迅即黯淡下来,安静半晌後才开口:「那是因为……」
蓝佳儿等着。
「我希望妈妈能『看见』更多。」
小佐说着,黑眸无焦距地直视着前方,明明里面一片茫然,她却彷佛穿透了那片空洞,看到了他深藏於心底的坚定。
「妈妈说,她生下我其实是一场赌博,赌我能不能代替她看见这个世界。而我出生了,她也赌输了。」小佐的语气淡然得像在陈述,成熟得完全不像一个十岁的男孩。
蓝佳儿不知道,到底是先天的缺憾逼使了他的成长,抑或他对母亲的爱促成了这结果;她唯一明白的是,不论小佐或他的母亲,他们对彼此都没有任何怨怼。
「妈妈已经输了,而我只希望,自己能让她输得少一点。」
小佐弯起眼睛笑起来:「因为我喜欢妈妈,最喜欢了!」
***
当天回到市区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给家里打了个报平安的电话後,却没有马上搭上回家的公车,而是赶到医院去,直接冲进正值夜班的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正在整理文件的医生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影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里的资料弄跌。好不容易稳住,循声看去,马上便看见那个还维持着推门姿势的女孩。敞开的门外一阵吵杂,十多秒後,几个医护人员就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看样子是要抓住擅闯自己办公室的「闲杂人等」。
大致评估过情势後,他朝下属扬扬手,然後对蓝佳儿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这麽晚来找我,有什麽事吗?」
蓝佳儿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上前,把双手放到桌上,直直看向自己的主治医生,「我只想问一件事。」
「说吧。」
「依我现在的病情,出国会不会有问题?」
医生一顿,沉默片刻後忽地把身体前倾,以手肘撑住桌子,开始仔细打量她的表情,确定她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後,不由长叹一声。
「理论上是没问题的,可是你为什麽会有这样的要求?依你家的经济水平,出国治疗并不会比留在香港好太多。」
「我找到了,我想要完成的事。」
如果小佐做不到,那就由她代他去做好了。
在她还没完全失去之前,在她还有能力的时候,她要代替小佐、代替小佐的妈妈,也代替所有看不见的人,去看清这个世界。
她想知道,这世界是不是真的那麽美好?是否真的值得小佐母子对光明的期盼?
在她陷入和他们一样的绝望之前,她想看到更多。
想把全世界的风景,都铭刻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