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晚上北京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挤进东方君悦大酒店,即使包下了整层宴会厅空间仍显得有些见绌。
没有理会那一大群忙进忙出的人,解雨臣独自一人拿着酒杯倚在阳台栏杆上出神,脸上却没了向来自信的笑容。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酒杯,鲜红的液体与玻璃杯壁碰撞,发出细微声响。
人的心之所以会感觉到疲累,是因为徘徊在坚持和放弃之间举棋不定。这样模棱两可、犹豫不决的情绪,在从前他是不曾有过的,然而最近却不只一次浮上心头。
自嘲似地露出一笑,解雨臣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这时身後突然传来声响,有人推开阳台落地窗走了出来。他回头看去,发现一身喜服的霍秀秀就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
缀着金丝边的大红旗袍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大红缎面更显出她肤白似雪,可明明是在这大喜之日,霍秀秀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解雨臣脸上推起一贯的笑容,轻声询问:「怎麽出来了?」
霍秀秀没有回答,也没有走向他,就这麽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边,一双灵秀的大眼睛含着水气,闪着奇特的光芒直瞅着他。
「怎麽了,你这是?」解雨臣失笑,将酒杯放到一旁的矮几上,走到她身边将人圈进怀里轻轻搂住。
「你可以拒绝的。」霍秀秀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一句话说得极轻,宛若蚊呐。
「说什麽傻话。」解雨臣仰着头,将下巴轻靠在她的发际上,笑问:「还是你不想嫁我了?」
霍秀秀咬了咬嘴唇,语气竟有些委屈地说:「你心里没有我,又何必勉强自己?就算你不娶我,霍家还是会帮你的。」
「我说过,这天底下如果有我想娶的女子,那也只你霍秀秀一个。」
「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你人虽回来心却死了。」霍秀秀闭上眼睛,原本含着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天知道我多後悔,如果没让你知道组织变更计画的事,你应该还在美国自由自在地活着,而他……」
「够了。」解雨臣哑着声音阻止霍秀秀再说下去,低头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轻声安抚:「过日子就是问题叠着问题,哪儿那麽容易过的?这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我不回来他们就能不追出去吗?」
「我不会嫁你的,我不想嫁给一个心里没有我的人。」解雨臣在听见霍秀秀这麽说的时候,动作不由得一顿,而後者则是柔声地接着说下去:「别急着否认,现在你的心里全是他们的事,在没有处理好麒麟的一切之前,你真的能将心思放在我身上吗?你敢说自己心里放着的不全是和那个人有关的事?」
「我不否认,但你也不能这样逼自己。」解雨臣抬起霍秀秀的下颔,盯着那一双沾满水气的眼眸说:「事已至此,你若不嫁、我若不娶,霍老太会怎麽想?人家会怎麽看你?」
没想到霍秀秀傲然一笑,眼中柔弱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如星辰般闪耀的精芒:「我霍秀秀从来就不是活在别人的眼里或嘴里的,难道你解当家是?」
解雨臣失笑:「当然不是。」
解雨臣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从两年前到现在,霍秀秀一直在他背後无声支持,只要他一句话,哪怕要背上叛国大罪,霍秀秀便义无反顾地去为他付出一切。
那个曾经只会跟在他身後,用甜甜的嗓音喊着「解家哥哥」的小女孩。
解雨臣突然很想对她说,不值得的,他不值得她付出那麽多心血的!然而他说不出口,因为明白那是一种什麽样的情感,所以他笑了,然後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问:「所以我这算是被退婚了吗?」
霍秀秀听完也乐了,笑弯了一对眼儿。
「没退婚,不过被留校察看了。」轻巧地从解雨臣的怀里滑出,霍秀秀将他推向门边,「去吧,我收到消息,今天他也会来。」
解雨臣一愣,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怎麽回事?」
「他离开长沙了,前几天还和吴少将联系过,不过用的是卫星电话,无法定位。吴少将不知跟他说了些什麽,却胸有成竹他会来找你,所以让潘子带了大批人手过来这里守株待兔。」
「你怎麽这才跟我说?」解雨臣的语气有些无奈。
「太早跟你说难保你不会按捺不住提前行动,到时反而更难找到他,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他来北京城找你。」霍秀秀笑得灿烂,眉宇间却有作弄人的快意。
解雨臣笑着摇了摇头,在拉开门之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等我回来。」
霍秀秀闻言挑眉,笑得恣意:「等着娶我的人都排出王府井的主干道了,你要是慢了手脚可别怪我不等你。」
解雨臣笑了,却没再接话,脸上的笑容明亮而有自信,停在脸上无声而灿烂。
霍秀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後,看着那扇门缓缓合拢,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人用力捏在手里缓缓收紧一样,几乎窒息的疼痛!
真好,至少这次,我是清醒着、笑着目送你离开。
如果可以,我真想做一个能够带给你温暖的女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生活简单快乐,为你的生活增添一些阳光,在你心情低落时给予安慰。就这麽和你简简单单地过日子,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平凡却不平庸。
只可惜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离「平凡」这两个字如此遥远,如今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也仅仅是放手让你去做一切想做的事,让你这辈子可以不用对任何人、任何事存有一丝愧疚。
二、
潘子用上全身的力量将吴邪压制在地,後者右手被反折压在背上,只能腾出另一只没受制的手撑在地上,然而只稍一挣扎便感觉身後的力量又压紧一分,几乎喘不过气。
潘子语气无奈:「小三爷,您这又是何必?」
吴邪沉默了一会儿,空出的那手用力拍向地板:「妈的,一群骗子!」
潘子无声叹息,默默地将吴邪还自由的那一只也扳到背後扣紧後,将人从地上提起来往休息室的方向大步迈进。吴邪双手被制,只能无可奈何地被提着走,同时在心中叫苦连天。
休息室里,吴三省穿着正装坐在书桌前低头批写公文,一抬眼看见潘子拎猫似地将吴邪提进来,忍不住笑出声来:「唷,大侄子,还真的到北京来找你三叔来了。」
吴邪咬牙,恨恨地说:「下次再信你,我名字倒过来写!」
「别啊,你这样老大会宰了我的。」吴三省一边说,一边朝潘子摆手示意。
见状,潘子松了对吴邪的箝制,将人按到椅子上坐好,不过一只手仍然压在吴邪的肩上,以防他突然发难时好出手制伏。
吴三省放下笔起身走到吴邪面前,发现向来显得有些圆润的孩子明显消瘦不少,心里不由得一阵不舍。抬手想去摸摸那张憔悴的脸时,指头都还没碰上,吴邪已经偏过头往旁边让,眼底闪着桀骜的目光。
吴三省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小子还跟我生气呢?」
吴邪冷冷瞪了他一眼,咬牙恨恨地问:「你跟我说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的?该不会这场婚宴也是唬人的吧?」
「解、霍联姻是不是唬人的我不清楚,可我只想告诉你别再往里头折腾,吴家就你这麽一根独苗,要折了谁都担待不起。」吴三省深深地看着他,「这件事估计也快到尾声了,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未来。」
「妈的!」吴邪咒骂出声,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他们到底怎麽了!?」
「我要跟你说都死了,你能听话乖乖地回长沙待着吗?」
吴邪一时错愕,他睁大眼瞪着吴三省的眼睛,想从这只老狐狸的眼底看出点什麽。可是没有,他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写满错愕与不敢置信的脸。
「你骗人!」怒火在瞬间爆胀,吴邪下意识就想往吴三省扑过去,然而上半身才抬起一丁点就让人绞住一条腿翻倒在地。
潘子怕他伤了吴三省,几乎用了全力,一眨眼便压了上去,膝盖顶住关节,整个绞住他的上半身。
尽管受制在地,吴邪仍然绷紧全身肌肉,与箝制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抗衡。然而他早已失了先机,全身关节都被潘子锁得死紧,一点余地也没有。他被绞得一阵气血上涌,抬起胀得通红的脸,一声不吭地瞪向吴三省。
吴三省默默地看了他几秒之後,终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曾经我是家里跟你最亲的人,现在你居然因为麒麟用那种眼神瞅着我。」
「他没有做错什麽。」不知是因为气血不通,还是因为情绪起伏过大,吴邪的声音透露出一丝颤抖,「他没有对不起国家什麽!他为国家付出了一辈子,国家怎麽能那麽对他!?」
「你懂什麽!」吴三省也怒了,蹲下去揪住吴邪额前的头发将人提起半尺,「你知道张起灵多少?啊?今天要没国家就不会有他张起灵,国家不论对他做了什麽都是应该的,懂吗?」
「三爷……」
潘子见吴三省动了真怒也吓了一跳,正打算开口相劝时,突然看见窗边黑影一闪,想要出声警告已经晚了一步。
碰的一声,不过是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他看见吴三省被那道从窗口倏然掠进的人影踢飞出去。
潘子下意识拔出佩枪却没机会扣下板机,人影在转瞬间已经来到面前,一手抄住他握枪的手,手指卡进扳机扣里,另一只手曲肘撞上胸口直接将人翻了出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只一眨眼的功夫,吴邪发现身上再无任何箝制,他抬起头想知道是谁帮了自己,却意外看见一身西装笔挺的解雨臣。还来不及开口多问一句,解雨臣已经伸手将他拉起:「快走。」
就在解雨臣的手即将握上门把之前,吴三省冷冷的声音从身後响起:「解当家,你这事做得有点过头了。」
吴邪回过头看见吴三省居然拔出枪来对准了解雨臣,连忙横身挡在两人之间:「三叔你疯了?」
「疯了的是你跟他。若他真不计後果要把你从我眼前带走,那我也只好开枪了。」吴三省按下保险,看着解雨臣的背说:「解家人最鬼了,组织里的人居然还信你说的。先跟你说,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的。」
解雨臣缓缓转过身看向吴三省,手里同样握着枪,面色从容然而眼神凌厉。
吴三省见他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一抹嘲讽的笑,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不敢开枪?」
解雨臣没说话,只是笑意又深了点。他将吴邪往门边推了点,自己则跨了一步上前将他挡在身後:「吴邪,你先走。」
「啊?」吴邪变了脸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要走一起走。」
一道极细微的枪声从灭音管里发出,一颗子弹打在解雨臣脚边,砸出一个小坑。吴邪大吃一惊,抬头往吴三省看去,却发现後者渐渐收敛脸上的笑容,缓缓将枪口对准解雨臣。
强烈的恐惧一瞬间滑过脑海,吴邪张口想要大喊住手,然而没能等他出声,吴三省已经食指微动,扣下扳机。
几乎是同一时间,解雨臣用力将吴邪推开,当後者重重地倒地时,眼睛下意识地闭牢,在心中发出绝望的悲鸣!
然而预料中的枪声却没有响起,反而是听见有人颓然跌落在地的闷声,吴邪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睁眼看去却发现吴三省已经倒在一旁不醒人事,而潘子则拿着房里一个金属制的装饰品站在原本他站的地方。
吴邪目瞪口呆地看着潘子好一会儿没能反应过来,转头往另一边的解雨臣看去,发现对方眼里同样闪着惊疑不定的目光。
潘子表情不变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蹲下去将吴三省手里的枪和腰上的弹匣取下放进自己的武装带里,抬头见他个两个还没反应过来忍不住喊了一声:「傻在那里做什麽?跑啊!」
解雨臣被他这麽一吼立即反应过来,一把将还愣在地上的吴邪拽起来,拉开门左右探了一下便往外冲。在跑出长长的走廊之後来到吴邪遇袭的地方,解雨臣拉着人打算往侧门出去时,却被潘子拦了一下。
他指了指某个方向,说:「太多双眼睛盯着你,坐我的车。」
没有丝毫犹豫,解雨臣一点头:「带路。」
一直到坐上车子飞奔在高速路上,吴邪都还没能反应过来,他一个人愣在後座好半天之後,终於忍不住开口:「谁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坐在副驾驶座的解雨臣一直握着枪没松手过,说实话他还没对潘子放下戒心,会坐上车子纯粹是同意刚才他说的。无论如何他们得先走得出东方君悦,至於潘子是不是反间倒是其次,真要发难他也有自信能对付得了。
看他们没人打算先开口,吴邪忍不住又问了句:「另外三个人怎麽了?潘子你怎麽可能对我三叔动手?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沉默了一会儿,潘子收缩手指握紧方向盘:「要能选,我也不会那麽对三爷。」见解雨臣挑眉朝自己看来,潘子自嘲似地一笑之後说:「二爷都升将军了,三爷还蹲在少将位升不上去,就是因为他铁了心要保我。」
吴邪坐直了身体,攀住前座椅背问:「你说什麽?」
「组织既然要封存麒麟就不会放过任何知情的人,我这条命能保住已经是万幸,要继续留在三爷身边肯定影响到他的官路。既然如此,还不如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潘子说到这里突然看了解雨臣一眼,「倒是你,都已经顶着一身臭回组织,也和霍家联姻好堵住那帮王八羔子的嘴了,怎麽还跳回这池臭水里。」
解雨臣没看他,视线落在自己手里的枪:「我不指望别人懂,自个儿知道在干嘛就行了。」
「到底在说什麽?小花,黑眼镜呢?你怎麽会回军区去的?」吴邪没忘记吴三省在电话里说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和我二叔……你真的是在他手底下工作的?」
解雨臣一下笑了出来,说:「得了吧,他要我也不肯。」
吴邪愣了一下,心里才在想吴三省的话没一句能听时,解雨臣已经接着说:「我知道你想问什麽,我进麒麟时他还没到能指使我的级别,当时他只能算是指导员阶级,不过现在他升将军接管所有和麒麟有关的案子,严格说起来我确实该算他手下。」
吴邪听得张口结舌,突然觉得脑子发晕,脑子里一堆问题想问:「所以他们现在到底想怎麽做?你又是怎麽想的?其他人又怎麽了?黑眼镜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
解雨臣失笑,问:「你这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一旁的潘子听不下去,皱着眉头说:「花爷您就图个痛快,直接交待了吧。」
「别逼我,」解雨臣苦笑,「就像我也不会去过问三爷当初是怎麽把你给弄进麒麟的,而你又从里面带了哪些资料给他一样。有些东西知道了对你们不会有好处,而且就算不知道也不会影响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
潘子被堵得一阵无言,倒是吴邪锲而不舍地追问:「你那时会不让我带上王盟,就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他是二叔派来的人了吧?」
解雨臣抬起头透过後视镜看向吴邪,看见他隐藏在眼底的怒意,看见他因为信任而受伤的眼神,恍然间有股近乎窒息的错觉。
「是,我确实知道,但我和你二叔不是同一路人。」那个人最後的话语回荡耳际,解雨臣握挤手中的枪,沉声说道:「我现在唯一想做的是尽快让你找到队长,然後把你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听出解雨臣语气里的不对劲,吴邪顿时愣了一下,像是想到什麽似地睁大双眼,伸手抓住他的肩膀问:「黑眼镜怎麽了?」
「死了。」潘子飞看地看了解雨臣一眼,将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在你们逃到徐闻之前,那里的人就已经全被二爷换过,胖子有和二爷的人动上手,不过没被逮着,现在也不晓得躲哪儿去了。」
吴邪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一个笑话,像之前胖子常会开的恶劣玩笑一样,他愣愣地开口询问:「死了?你开玩笑的吧?」
然而这次潘子没有再回话。吴邪转头看向解雨臣,却发现他握枪的手指捏得死紧,骨节发白像是随时能拗断一样。
「小花?」
解雨臣突然抬起头看向後视镜里的吴邪,那一瞬间他看见镜子里自己的目光黑到至深,恍然幽冥。他用力一闭眼後再次睁开,方才失态的神情再不复见。
「我没事,不过潘子没说错,三亚海巡轰了我们的船之後向海底扫射,瞎子当时被打中要害,我还来不及把人带回徐闻就死了。」
解雨臣的语气很平静,像在敍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只有天知道他有多痛,只有天知道那天他哭得有多惨,只因为那个人因他而死,死在他的怀里。
吴邪无力跌坐回後座,双手覆上眼睛无法说话。
「好了。」解雨臣清了清喉咙,振作起精神说:「接下来我们得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队长。」
潘子皱了皱眉头,说:「三亚截击失败後队长就消失了,目前为止还没有听到有哪一派人马找到他。」
「小花,」吴邪的手还捂在眼睛上,语气沙哑得不像是他的声音,「告诉我为什麽组织非得肃清麒麟不可。」
潘子虽然保持沉默,可眼角余光却瞄向副驾驶座的解雨臣,这个问题同样积在他的心里许久。
「我不知道,但那也不是现在我们要去纠结的问题。」解雨臣回得乾脆,对潘子说:「到北京西站去,我们得在那里换车拿装备。」
潘子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你知道队长在哪里?」
透过後视镜,解雨臣看见吴邪也放下双手,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猜的,不过我想八九不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