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檀玉娆脚步轻健却走得极慢,如她所说的,让她背着一点也不颠。三娘累得伏肩睡去,可却睡得沉沉刺心;这一去当真是前途未卜,和他天各一方。
说来是荒谬可笑,聂无远的一句话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只能把自己交给这群相认不过片时、是好是坏都掌不准的血缘陌亲……不过,什麽都不重要了,她得把孩子生下来!
被八大派逼站了一晚、给唐辛捉足一惊,实累得她下腹和四肢酸沉,仔细想起来这娃儿也忒命大,怀他时不比一般头胎,处在父母的欢喜顾惜中;历的却是别苦心惊。
歇脚时,唐辛去帮她取水,对望着她的眼睛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
玉娆在一旁笑,「六姑娘……他对收集屍块有兴趣,别理他,小心你的眼珠子被泡进瓶里。」
玉檀侧眼一瞪,「对姑娘说话也这样淘气,不怕人吓着!」
任凭捉弄,唐辛像是没听见的掠身而去。
老实说,她真的吓着了,难怪他在林子里忘情地抚着她的眼睛。
唐老爷子眯笑的眼眸忽然掠过一丝精光,随即眯得像猫一样懒。「出来吧。」笑着,烟斗仍呷在嘴边。
那是一道玄色的身影,霜冷的脸,却透着一抹不寻常的血色。
「勒个小子,生得撑展。」老爷子笑笑的,吞云吐雾中赞他一表人才。「这样倒行逆施,也不怕损伤经脉?」
三娘一愕,他嘴角的血早已擦乾了,浸在袖子口的袍服上,落入了黑里瞧不见。
何苦!她只道康杰逼开了穴道,却不知他给十色香散了内力,一路怕丢失了他们的踪影,强御真气的提步直追,是以紊乱的血气在胸口冲撞着。
他一双眼沉沉的,强自压下了喉头涌上的血腥,看过了老爷子,便望向三娘,深邃的眼珠子比夜色还沉。
他迳自走了过来,也不怕玉娆已从袖中滑出了短匕,这群人随时都能出手割断他的喉咙。老爷子眼色淡淡一使,杀意虽略略松了,可短匕仍紧握在手。
康杰走过来,把三娘的脸按进怀里,只问了一句:「天上地下……你仍要离开?」
诺言重提,却换得她一行的泪。他胸前那股温暖似要将她整个身子占据,这令人依恋的温度,就好像他第一次踏进老狐厅门时,把那惊惶都揽进镇定的怀里,三娘推不开。
我是三娘的丈夫……打从那时候起,他们的宿命就纠缠不清了。
「康杰,你是做大事的人。」他的呼吸略略一紧,不自觉将她揽得紧些,好像不那麽做的话,她就会像儿时怀抱中的兔,一眨眼便跳脱得无踪。
「你…回武当山,我这一生…绝不另嫁。我会找到一个地方…你想起我的时候…就来看看我。不管你来也好,不来也好,但我必不忘你,始终会在那里等你…绝不会让你找不着我……可好?」她抱住他宽阔的背,贴着的胸膛却深深的一个起伏。
半晌,那沉沉的嗓音才吐出,「你……何其残忍。」他的一笑,却比哭还让人难受。
三娘疼得指尖发抖,却不再看他。「夫妻但求同生,不求共死。」
「我却求同生共死。」一世并肩。
他紧紧一抱後,松开了三娘,望着唐老爷子。
树下的他冷嘿嘿的笑,「你追上来,却不是要跟我回唐门作女婿?」
「唐门是要去的,他日我必带三娘一起回去。但蜀道崎岖,她的身子……」
「小娃娃,拿场面话豁老子不管用!你分明怕我把三娘带走,就不还你……又不想在这节骨眼和我唐门走在一块儿。」老爷子盯着他的眼睛,嘿嘿地发笑。
的确,就算他离了武当,也绝不会做唐门人,他身出名门,心中的邪佞之分还是清楚得很。加上唐门行事乖谬,他本就不喜。
老爷子见他没答话,显是说中了大半心思,善变的脸上也倏起阴沉,「你既认为我们攀不起你武当,又寻三娘做啥子?小子,」他倨傲地勾着嘴角,「我唐门还没说要把女儿嫁你,咋个能让你带走?要娶三娘,先叫你武当长辈来提亲、八抬轿的明媒正娶、你掌门俞真人主婚。这样,天下人知道我两家结亲,有你师父的肯,这娃儿嫁过去才不至委屈。否则咱们各归各家,从此大路朝天各走各的,再不相干。」
「三娘与我早互许终生……」
「不作数。」老儿冷笑嗤声,有几分沉肃,「小儿家家的私订终身,就算她肚里有娃儿,也是我唐门的。姓唐,与你武当无关!」
唐门婚配本无这麽多规矩,老儿到这关头却硬是要迂守成规,若不是想刁他一刁,便是想藉此昭示天下唐门与武当的关系,康杰心头不由得更不悦了。
「哼哼,怎麽,要武当承认与咱结亲很难呀?」看不惯这种正派自负,他起身要走。「若做不到,那就拿本事出来,赢得过老子再说。」
老爷子要继续往山下走,康杰淡若似无地一笑,终於,终於等到他说了这话。
「老爷子,二十剑。十色香损了我的真力,若我可以挡住你的明招二十……三娘的去留由晚辈决定。」
好狂!老爷子停下了脚步,初初有了兴头,这小子怎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三娘的脸成了白纸,「就算你赢了,我也不会跟你走……」
他淡笑,「你会的。」拔了剑。
玉冲久未出鞘,剑鞘离身时鸣出一声清啸,如今它归在主人手里很是高兴。
就是这玉冲一鸣,让宋雨溪背後的青霭一动。
他从帐里追出来後,提步不出半里胸口已是翻腾得紧,脚步越沉,真不知他四哥是如何走得这般无踪无影。回头看殷元,他一路火急火燎的,竟也不知把她丢在哪里了。
正两头挂心,青霭的剑气就动了。
他大师兄陆岸善於铸剑、养剑,师兄妹的兵器皆出其手,与他们久处便养出灵性来了,时而能互应其气,在阵中更能互助剑势。
他附近绕了几绕,果不其然,他师兄墨衣白剑,剑影流潋地划出漱石之声。
本急着拔剑助阵,却见师兄的招式都是短而且促,分明是内力散後无法使上绵长灵活的招式,此刻强恃着太师叔教他的外门剑术相斗,毫无内力可御,所以更是集了十二万分精神的应对,稍一不慎若让唐老爷子进取门户的话,便是重创丢命的大事。
是以握剑观战着,就连出声都根本不敢惊动,但康杰的递招到後来是越来越慢了,显然是精力已疲,臂力开始酸软。
三娘捏着的拳把自己掐痛了都不知道,一招招默数着快二十,急得两鬓皆汗。
老儿见他臂力已乏,旱烟杆点上他的肩头却不吐劲,侃笑着:「还打不打?你媳妇儿还是同我回去吧!」
他目中灼火冲天,「剩三招,打!」说着荡剑逼退了旱杆,没想到老人接下来快招下得威猛,康杰连递两招挡住,可支绌之时还是动了内劲,顿时紊乱的血气在胸间乱撞,一时头昏眼花,委实难受。老人嘿然一笑,「我看这招你接还不接……」竟是简单的回马直取中宫,却逼得他只能後退否则便要拚力回挡,康杰左手挥出了一招云手相格,当下纯阳劲气一发,将他的招式斜推化去了。
老人退後两步,咳出声来。玉娆喊着,他却按着胸口,「不妨事。」原来他那掌是虚招,康杰却收劲不住,力道贯向了他。
两人掌势一分,三娘和宋雨溪同扑向康杰,那玄色的身影倒在尘土里,竟连再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玉冲也从手里跌落,烁烁的剑身竟都是血,是他口里吐出来的。
「如此变作废人,可真是好!」那一丝眯懒的眼瞧着地上的人。
这一练如黑江之水蜿蜒的乌发,象徵着年华之好,可是却散逸在地,委然消沉。
三娘俯下身子,分不清楚是泪还是她垂下的发丝打在他的脸庞,他只觉得全身巨麻,澎湃的血潮如涛地汹涌闹着,恨不得冲断了他的经脉。
「你何苦……」
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手来,最後无力的落在三娘的脸上,总算捧住了她贴在颊畔的脸,低低的说了话,三娘听了更是绞痛了心。
他绕去五妹帐里取玉冲时,遇上了聂无远。
……她是禁武的身子,一身的清奇骨骼和八脉气穴都被三十六根银针强封了禁制,她爹娘将她的习武之材狠心的抹杀是有原因的……
「我怎能让你回去……像你父亲……便不会有快乐。」即便手里失了几分知觉,抚着那脸蛋仍触手皆湿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