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的生活因而只有规律,没有美丽的回忆,没有失忆的焦虑。既不期盼未来,也不恐惧死亡。他活着便是为了在人类所不察觉的时候,回望人类的眼,或趁这一个空档看看世界。镜现在的主人是沈净,对上的主人是一个女子。镜看着她由一个小孩子——由母亲抱着她两胁,将她举高——长成十多岁的花样少女,镜看着她在嫁为人妇後蓄了一把长发,又在怀了孩子後烫了个微鬈的短发。
丈夫出轨,孩子学坏,镜看着她溅泪饮泣。最後见她那天,她头上已有条条银丝,双唇失去早年的丰润,舔了几次还是像两片晒乾的叶子,她举起手,手腕间的血擦过镜面,流下一坨浓稠,镜洁净的脸上多了一块火一样的疤,擦不走的血。她在生命最後的岁月终於不再看着镜里的自己,而是侧着脸,专注地看着鲜血——生命力——如何从割出来的伤口吐涌出来,连自己的生命之源也急不及待地背弃着她。她笑了,对着镜子,镜知道她看见他,她的智慧在生命最後几十秒觉醒,因而看见了镜。
镜也对她笑了:人类的情绪直接影响镜的情绪,当人以欣喜的心情照镜子,镜也油然感到欢快。每个人最後一次照镜子时的心情,直接反映於镜的脸上,或许有人临终时看见镜可怖阴森的怒容,或许人看见镜带着详和的微笑,或许人看见镜带有惊人的漠然。
可是人类智慧不能参透的是,由始至终,镜不是一个要害人的东西。反而镜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东西,因为,它没有自我。它依赖照镜者的情绪而生存,因为从来没有人在生时能察觉镜的存在,所以没有人以爱的心去照镜子,故此镜从来没有感受过爱,或爱人。
现在镜的主人是沈净,因此镜失去了之前女人为他带来的明快与悲伤,而成为一个无知无感的存在。
「你不要老是像沈净那样,端着一副活死人的表情,那多扫兴。」蛇沿着墙壁滑下地板,双手搁在昇盘,蹭着沈净的腰腹,装得好似自己正吸取人的体温与气息。
「沈净是个什麽样的人,我就是个什麽样的东西。」镜感到自己缺乏活力,他很懊恼。从前他是喜爱阳光的,也常常有机会看见更广大的世界:女子出外也带着一面掌心大的小镜子,搭车、吃饭前後,甚至无聊时,也拿出来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镜也曾喜欢鲜花、落叶、春风、蓝天,在女子不察时,镜看过女子所看见的,感到女子所感知的,前半段的日子像一首明快的小步舞曲,活着便有新的希望。
可是沈净不一样。沈净自小便缺乏情绪起伏,每次照镜子,都是梳洗,如这时他双目无神,机械式地刷牙,几乎是不带着任何感情去看着镜里落泊得像流浪汉的自己。他心内没有评价自己的容貌:俊朗、丑陋、正常,他只有两个概念:乾净与污秽。他每天都得刮胡子,用洗面奶洁脸,冬天时涂点润肤膏,也仅是因为脸上有白色的乾皮,看着不乾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