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旧世界>
大家都说伍越是个守规矩的孩子,伍越每年看见成绩表上操行一栏的「A」,也会觉得自己很好、很守规。大家都说伍越头脑好,会跟哥哥伍灵一样做个好医生,伍越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尽管他觉得自己弹钢琴、吹长笛时比背诵元素表更快乐。很多时在伍越还未决定要做什麽事之前,大家就会给他太多意见,他不想考虑太多,就依大家的话去做。所以他才成为乖孩子。
每天闹钟未响,伍越便自动张开眼。若是在冬天,四周仍一片漆黑,有近视的伍越不戴眼镜便迷糊地爬下床,脚板缓缓平贴到地板,双手按住上层床下的书桌,轻轻拍几下,确定木的质感,在扶着书桌走向房门,拍上门板,摸索门把,开门,手一直摸着走廊的墙壁,慢慢的,一步步行去厕所门,笨拙地往墙壁乱拍,直至拍中灯掣,才打开门进入一室明亮的厕所。窗外街灯各自孤立,映照路上零落的途人——尽管不论是人或灯,看在伍越眼里都只是或灯或黑或蓝的光点。梳洗完,他面向镜子用毛巾擦脸,抹净脸上的水滴。其实他近视不深,即使不戴眼镜也能看到模糊的事物,只是看久了感到晕眩。
现在是夏天,故他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自床头摸来一个眼镜盒,戴上眼镜,又伸个懒腰,才趿着拖鞋行去厕所梳洗。镜中有张年轻的脸:黑眼睛、挺鼻子、脸颊透着极淡的红润,与他嘴唇的颜色相近,可惜他带有中学生共有的疲色:伍越的疲倦是熬夜温书熬出来的,不是打机或看有色电影。他挤了挤眉眼,倾前镜子,用力擦眼睛,揩去眼眶间的泥垢,再用湿毛巾用力擦脸。摸摸下巴的胡渣,他拿过剃刀与剃须膏。他年轻,且全家男性毛发都不浓(包括哥哥与爸爸),刮胡子是一件轻松的事。他原来是懒得去刮的,但母亲说他长得像电视里的小生,太秀气了一点,不适合蓄胡子,自此他就与哥哥一样养成每天刮胡子的习惯。
他摸摸光滑的下巴,将刮胡子的用具放回原位,便要走出厕所。一脚才踏出去,又赶紧折返。
「又忘了!怎麽又忘了!」他细声自责,弯腰自放在地下的一支消毒洗手液挤出一小坨,以掌心摩擦,嘴里哼着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每次洗手必须长达十五秒,据说唱一首《生日快乐》的时间大约等於十五秒,故伍越为了防止自己洗得太快,每次洗手都会哼这支歌。擦得两手都是白花花的泡沫,开水龙头,冲水,每次洗手都为他带来一种全新的感受,两手的毛孔好似涌出无穷的生命力,轻轻咬着、啜着另一只手上某一块新的、具活力的皮肤。
每次洗完手,大家均感到双手很乾净,没有半点细菌,由是保障每个人的健康。因为大家都这样说,伍越就不得不信。人人嘴边常挂着「身体健康」这四字,可见城市人是很重视健康的;一入药房,各种特效药占满货架上每个角落,每个上班族没时间去看医生,就买一排必理痛或幸福伤风素,以治好自己;更不用提私人诊所每日门庭若市,比不少酒楼茶餐厅热闹,伍越楼下一家私人诊所去年装修过,墙壁漆以和暖的粉橙色,贴上长颈鹿图案的、量度身高的图表,使去看病的孩子乐而忘返。
这个城市到处充斥着一片对疾病的警觉性,所以伍越一直解释不到为什麽他们会落得一个天天戴口罩返工返学的下场。
这措施大约是在三月——也就是一星期前——在全港推行。不论你是孩子学生成人中年汉或老人家,只要一出外就要戴口罩,家里有人咳几声、嚊几次鼻涕,则全家人也要戴口罩,要不要隔离「受感染」的家人,则视情况而定。这情况说是由三月发生,实则上在二月时便开始有人戴口罩出街。
闻说是有个大学教授染了病,在某间酒店将病毒传给多个人,之後那人也在三月头死去,不过就是几日前的事。对於这些事,伍越知得不详细,他跟身边同学一样,都好少看新闻。因为看新闻不是衡量孩子乖巧与否的方式,成绩与奖项才是,连操行也不是——一个孩子若只能年年拎操行A,而不能够名列前茅或捧过一个半个奖杯,在大人心中这孩子就不乖。
伍越对此很有体会。他小学时默默无名,大家说伍越是个「安静的孩子」,而说伍灵是个「出色的乖仔」,那时伍灵——伍灵是伍越的哥哥,比伍越大十一年,今年廿六岁,当年十九岁——正在港大医学院读书。到了伍越上了中学,参加各种补习班,成绩有飞越性的进步,大家就开始说伍越是一个「好似他哥哥一样聪明的乖孩子」。其实伍越一直是个安静的孩子,只是现在大家少去注意他安静的一面,而去注意他乖巧卓越的一面。
伍灵很少待在家。二月中,他说:「不好了……但应该不是大问题」;二月尾,他说:「这次沙士一旦袭港,事情恐怕不能简单了结。虽然现在普遍市民仍没有警惕,但其实这病一早在去年便於内地爆发……」;三月初,他说:「小五,大哥以後没有空常回家看你们。大家已经严阵以待……记得出入要洗手,我已经买了一大支消毒酒精回来。坊间流传什麽醋跟板蓝根抗沙士,都是假的,你叫妈别轻信。倒是消毒药水跟漂白水值得多买,家里要常保持清洁,用1比99漂白水清洁家俱。有时阿妈不能天天清洁——阿妈阿爸毕竟要上班——你就要帮大家手。大哥由细看到你大,知你虽然不多话,但做事一向有分寸。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已想到很多,所以我是知道你的……」
伍越之後没有再见过伍灵,但伍灵今晚就会回家。伍灵在附近的政府医院做医生,刚正式上任,脱离实习期。他除了有丰富的医学知识之外,还很有才情,常去听演奏会,也考过小提琴演奏级,拿下Distinction。伍越不得不打从心底将他视为偶像去崇拜。伍灵常常叫伍越做「小五」,因为「阿越」、「小月」都太女孩子气,就「小五」这名字显得可亲——伍灵说的。
伍越洗完手,用纸巾抹净双手的水份,才真的走出厕所。父亲是商人,母亲是父亲的秘书,哥哥是医生,伍越以後或者都会做个医生——他们是俗称的中产一族。但生活并不奢侈,因父母倾向储钱与投资,故此他们并没住进最豪华的私人楼,仍住在当年父母结婚开始供的私人楼,半新不旧,会所有点残,但住了这许多年,都熟习附近环境,不会搬了。
伍越觉得自己在成家立室之前都会住在这座位於屯门置乐的私人楼。假若一生不结婚,就住在这里,住到死为止。
父母要工作,但家中没有请工人,都是由一家人去分担家事的。母亲虽然是秘书,但只是半职,还颇有时间留在家里做事,父亲也只是小商人,不是大老板,无需日理万机。伍越仍觉得父母辛苦,所以他每天六点三就起床,去做些简单的早餐:煮麦片、一盘火腿蛋三文治、暖一壶咖啡,分量足够父母跟伍灵吃——伍灵不在家时,份量相应减少一点。伍越一早起来是没有胃口进食的,但为了健康——大家说孩子不食早餐,脑袋会迟钝,亦容易贫血——伍越总会逼自己食一件三文治,喝杯鲜奶。他胃痛,又怕苦,喝不得咖啡。
做完这一切,他拿一个保鲜盒盛下三件三文治,在盒底垫了一块纸巾,然後盖好盒子。去拿体温计探热,三十六度,写下来。去换校服:短袖白恤衫,深蓝色长裤,蓝色毛衣背心——天气热了,学校容许学生穿夏季校服。再一次行入厕所,梳头发,斯斯文文,不盖耳朵,不碰眼皮,短短的发脚怯懦地贴着颈背最上的位置,稳妥得彷佛台风也吹不乱。他再一次戴上眼镜,并戴起水绿色的口罩——最普通最薄身的一种口罩——背起书包、把盛了三文治的盒子揣在怀里,便出门上学。
伍越行十分钟就回到学校。校门前照例排了一条长人龙,由校门、校门前六级阶梯,长至隔离学校的大半个操场。每个学生非男即女,穿着夏天或冬天的校服,骤眼一看好似一大批同厂生产的公仔被套上不一样的服装。伍越排在人龙尾端,很快就有三两个学生取代他的位置,成为队尾,又很快有三两个学生取代那三两个学生的位置,成为队尾,又很快有……
「发什麽呆!」
伍越未看见对方就认出他的声音,扬起眼看着一个头发铲得很短、结实黝黑的男生,对方跟伍越高度相约,只是身体各处肌肉发育得较为坚韧有力,看出平日勤於锻链。伍越不作声,将怀中的餐盒推给那男生,说:「早晨。」
「哈,今天是什麽款式呢?」那男生叫做田芥。田芥有一双精神的小眼睛,他一笑,眼睛就眯得像猫:是《宠物小精灵》(即《神奇宝贝》)那只喵喵怪——一只额头上有块金币、充当反派蠢角色、会讲人话又会用两只脚走路的猫,有七分傻气三分奸狡,无法惹人讨厌。他贼头贼眼的,平日无犯过大错,但捉弄同学总是少不了,更不用提他那个转数奇快、快得让人无所适从的怪脑袋。正由於田芥富创意又喜阅读,他所写的文章时常在各大比赛得奖,既是校刊的健笔,又是文学科老师的爱徒。只是田芥的数理奇差,下一年他们上中四,要分文理科,田芥是必定会去文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