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醒来时,眼前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其实这样的说法不太对,他的视物能力久远以前便已丧失,所见自然是一片漆黑,只是当初在他尚未自毁视觉前,即使闭上双眼,也能探知整座委羽之山范围内的动静,而在毁了之後,至少依然能凭藉着力量在脑海中勾勒出自身周围环境的轮廓,并非如此刻一般,什麽都『看不见』。
他这是…力量耗尽了?烛龙微微蹙起眉,慢慢理清自己的思绪,他记得在船上遭遇的那一夜暴风雨,也记得自己曾为了救小狼而化为龙形冲进冰寒刺骨的深海里,最终却在设法飞往陆地的途中毫无预警地流逝掉全身灵力,甚至失去意识。
但既然他还活着、此刻也未漂流在海中,就代表着曾被人救起吧───那小狼呢?他摸摸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触之柔软厚实,倒是让他想起了那身被他和毛毯划上等号的狼毛,只是却没有那般暖和。
又随意在身旁摸了一会,确定没摸到带着耳朵尾巴的毛团子後,烛龙这才有些无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得身体彷佛躺了许久似的一阵发软,正想集中精神探知他家那只狼崽子的所在,便听见床下不远处传来像是有什麽物体从地面猛然站起的细微动静。
烛龙下意识地将头转往那个方向,没了力量,他甚至无法知晓面前是人是兽,当下彼此静默了半晌,他才感觉到对方身上有自己红鳞的反应,而试着叫唤了声:「小狼?」
迟迟没等到回应,烛龙於是改唤:「渊?」他其实不清楚小狼究竟晓不晓得自己的名字,以往小狼都会自动自发地一直跟着他身边,并不需要他多喊一声,即使真要找时,他也以直接过去拎走居多,不过现在喊喊看,总是不亏的。
这回烛龙终於听到了点声响,但却是兽爪有一下没一下挠着地面的声音───那挠得,简直像正在极力按捺着什麽似的,若旁人见了,肯定以为他要扑向床上的人。
带着他的红鳞,又会有这种反应的,除了他家的小狼,还会有谁?而当烛龙因心里松了口气,脸上不自觉有些笑意时,那挠爪的野兽便蓦然奋起,转头就冲破大门窜个老远!
「………」这是怎麽了?烛龙坐到床边後便没再动,只感觉红鳞被带着狂绕了房子整整七、八圈,才又回到门口,远远地就能听见狼仍兴奋地在外头来回走动。
他从以前就常搞不懂小狼在兴奋什麽,不过这一留意,他却是发现百年前给对方留下的灵魂印记已经不留半点痕迹,丝毫也感应不到。
那印记除非经由自己的力量消除,否则即使轮回百世也不会消失。想起当时在深海里,和小狼的联系就曾断绝过,烛龙不禁隐隐不安地猜测着:难道是被他给小狼的红鳞烧灭的?但若真是如此,小狼又怎麽能活得下来…?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麽事……烛龙皱眉,手心向上朝门口的狼伸出手时,一向冷沉的嗓音却多了一丝柔和:「来。」
黑狼以热切的金眸看着他,爪下却忍不住再度挠起地面来,想靠过去又不敢,最後只得钻进床底下叼出一个用布裹起来的小东西,再献宝似的轻放到烛龙手上,这才蹲坐在对方面前等称赞。
烛龙疑惑地打开小布包,摸摸装在里头的东西,一块块的,整个重量还不轻,有的是扁圆中间有方孔,有的则是实心光滑而带有圆润的棱角…摸着摸着,烛龙的脸色就有些黑了:「你抢来的?」否则一只狼身上哪来这麽多铜钱和银两!?
「嗷呜。」黑狼无辜地表示他没抢。
「捡来的?」
「嗷嗷!」
「又不是?难不成是你赚来的?」烛龙随口问着,就边将布包放在腿上重新裹好。话说,他怎麽总觉得小狼的叫声有些不一样?似乎变得比较…低沉?他记得以前都呜呜叫的。
不过这次问完後,烛龙没再听见对方抗议的嗷呜声,反而听见有物体在地面来回扫动的声响,依他对自家小狼的了解,他没一会便头疼地扶额:「行了,我知道了,都快断了。」
「?」
「尾巴。」烛龙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
黑狼这才顺着他的话往後看,发现自己快摇断的尾巴後,就尴尬地猛然僵住。
烛龙没再理他,弯腰在床下摸索一会,未果,才接着问:「我的鞋在哪?」
闻言,黑狼旋即讪讪地过去帮他将鞋叼到他手边,烛龙静默半晌,正想抬手摸摸他,却立即被对方避了开来。
「…你躲什麽?」小狼竟然躲他,这还是小狼吗!?烛龙不悦了。
黑狼自然无法开口解释,只能乖乖在一旁低头忏悔,然而等烛龙冷哼一声,自个儿穿好鞋准备从床边起身时,却因双脚太久没动而还不习惯使力,一时不察身子就往前摔去,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影方一倾,黑狼当下就心急地向他一扑,恰恰给他当了活生生的肉垫。
意识到自己压住的是个跟老虎一般大的肉垫後,对自家小狼的印象始终处於毛毛软软、跟狗崽没两样的烛龙不由得一愣,甚至连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的问题都没想过,就问道:「………你为什麽变这麽大只?」
四周静默了半晌,烛龙从自家小毛毯突然变成大毛毯的震惊中回神後,也不指望对方能回答他的问题了,正想捏捏『长大成狼』的毛毯,黑狼却已经率先钻了出去,这让烛龙不禁板起脸:「过来。」
比起烛龙,其实黑狼更想蹭蹭他、舔舔他甚至扑倒他──咳、不带任何发情意味的──但无奈守在对方身旁的这三年多来,每逢熬到小龙变回男子模样,只要他一忍不住窜到床上这样做了,隔天烛龙就又会变成小龙,之後还得再盼个几天才盼得回来,如此反反覆覆,即使是再怎麽不安份老实的狼,这也该记取教训了。
不过烛龙只觉得他家的狼不听话,明明小时候黏自己黏得紧,拎都拎不走,为何现在反而叫都叫不来?这难道是叛逆了…而且还转眼间就长这麽大只,他真昏了这麽久?毕竟妖狼寿命较长,要长到成年体型起码得经过三、四年的时间,虽不知实际经过的时间,但想必也相差不远。
可若真已经过了数年,这不也代表了小狼同样陪他陪了这麽久?思及此,烛龙的脸色随即缓和了许多,甚至心想:既然对小狼而言彼此已久未相处,那疏远是难免的,他该对小狼好一点才是。
就连烛龙自己也未意识到,他上一次这麽想的时候还是为了上一世的西皇,这回却完完全全只为了小狼…或许该说是大狼了。
烛龙起身後就往刚才黑狼冲破门的方向走去,然而尚未跨出门槛,就感觉衣袍下摆被蓦然扯住,即使看不见,也能知晓是大狼在後面咬住了他的衣摆,这让他疑惑地伸手向前摸了摸,确定是自己差点磕到墙後,这才一脸微妙地改变方向。
黑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後,旋即便见到烛龙静静伫足於木门前,夕暮似的红发在皎洁月光下随夜风翻飞,轻轻掠过雅致的侧颜与雪白的颈项,最後落於流云暗色衣袍,垂目而立,彷佛正在倾听着什麽,而後才又迈开步伐走往屋旁的小河。
当初从东栖山带小龙下山时,那条河其实便是黑狼选择在这待下的原因之一,山中毕竟多蛇虫走兽,在不能时时抱着小龙四处蹓躂的情况下,他实在无法安心将小龙独自放在山洞里,自己跑去另一头的溪边觅食饮水,加上他知道烛龙的双眼和别人不太一样,一旦醒来,在崎岖难行的山里总是不便走动的。
於是他将发现八品叶那处附近的十数株山蔘挖出来,再连同先前攒下的凑一凑後,便把其中一半送给林老头,剩下的就拿到山下卖了,最後流浪一段时日才找到这处远离人烟又近河畔的废弃茅屋,几乎寸步不离地专心守着小龙等他醒来。
只是守的日子长了,他维持人形的时间也渐渐缩短,到了此刻,已是再也幻化不了。
烛龙在河畔又被黑狼及时咬住後,随即弯腰脱鞋,撩起下摆赤足坐在边岸,并伸手浸入清凉透澈的河水中,就这麽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黑狼虽然疑惑,却也没打扰他,反而跟着盯住洒满月色碎光的河面,等他快狠准地叼起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後,这才边摇尾巴边叼着鱼来到对方跟前,大有要将鱼送给烛龙的意思。
「………」烛龙用不着摸,光听鱼尾啪哒拍哒的声音就知道黑狼叼来的是什麽了,只是他才不会承认他原本也是想抓鱼给他家大狼吃,「你自己吃。」
黑狼有些失望,转头将鱼放走後,便待在一旁看着烛龙。直到这一时,他仍忍不住觉得眼前的身影飘渺似幻,宛若轻轻一碰便会如梦境一般散去,就深怕这人在现实里依然在屋内沉眠,从未清醒。
他恍神了一会,回过神时,却蓦然发现烛龙竟着手褪起了衣袍,修长白皙的背影刚晃过眼前,他连细看都不敢,就已经再次朝远方飞奔而去,转眼间那抹黑影便已没入夜色之中。
而为了掩饰方才的抓鱼行为才临时起意洗浴的烛龙,正一手拢着长发、边忍着冷意将身子浸入水里,听见身後黑狼瞬间窜逃的声响,也只是困惑了下:奇怪,他小时候他们不是还都一块洗的?难道长大反而怕洗澡了?这可不行,就算是狼,他也不能容许他脏兮兮的!
不过烛龙不满的情绪刚维持了下,就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嗷呜──』的长嚎回音,不禁无言了起来……那是他家的大狼在嚎吗?
一般来说,狼嚎叫若不是为了呼唤夥伴,就是为了宣示地盘,再不然就是…发情。烛龙一想到黑狼可能带母狼回来,再给他生一窝小狼崽,他就忍不住皱眉───那感觉着实令人不悦,让他不由得想起上一世的西皇也是有了皇后和一整个後宫的妃子,甚至皇子公主都生了好几个,却还来招惹他!
就算帝王延续血脉是责任也是义务,但他仍不认为冠上了后妃之名,就能罔顾其中的夫妻名份,百年修来的姻缘,如何能不善待?
但那是对西皇而言,若是他家的大狼也敢妻妾成群,忘了还有自己这个主人存在,他就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