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门,脚边满是瓷器脆裂残留下来的粉末,走廊深处不时传来歇斯底里的咆哮。
行过狼藉的走廊,推开门锁早摇摇欲坠的门,不期然地,闹钟朝我的脸飞来击在墙上,差点毁了我的容。
房间中央的男人狼狈地低喘,面目狰狞,那双眼睛因为激烈的发泄充满红色,蚯蚓似的血丝,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乱,衬衫也被汗水给浸湿。
他的手淌着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我冷静地与他面对面,甚至是无视他疯狂的眼睛和哆嗦的嘴唇,走向他身旁,一把抽出不知道是哪样家具的碎片,连带将我的手划出一道口子,血珠从细长的伤口涌出。
他平复紊乱的呼吸,眼神有点呆滞,看着我的手,然後在我面前慢慢蹲下抱住头,从喉头深处发出兽般的悲鸣。
那是女人的名字,但和上次的不一样,我猜他或许又被甩了。
没用的男人。
「怎麽了?」我柔声蹲下身,将手搭在他被高级西装包裹的健壮手臂,他没甩开我,这证明他并不介意被我安慰。
「……为什麽她要离开我?我宠她爱她,每个月都给她零用钱花,她上下班我也开车去接,假日甚至也特地腾出空档,她到底哪里还不满意?」
他抬头,声音早因方才过度的发泄嘶哑,那双赤眸充满着无力感,搭配起来,有点可怜的意味。
「你又被抛弃了。」
坏心地用肯定句,男人虎眸圆睁像要把我给吞掉一般,但後来也只是把头又颓然埋进双臂,活脱脱一只被人剁掉尾巴却无可奈何的野兽。
「我好爱她……」带点鼻音,他道。
我抚摸他头发的动作顿了顿。
「嗯。」
「我明明那麽有钱……那麽帅……甚至快要升迁到总公司当总经理了……为什麽她还是走了?」
谁会猛夸自己帅啊,白痴。
「没关系,世界上女人还很多,不差她一个。」
他稍微仰起头,露出一双细而狭长的眼睛,狐疑眯起,「……这句话怎麽有点耳熟。」
大概是上次用过了吧。我忖道,揽住他宽宽厚厚的肩膀,他紧绷了一下,慢慢放松身子,闭上眼睛靠在我瘦弱的肩头上,也不怕把我给压垮。
「还是你最好。」
这我当然知道。
我知道他看不见我正在笑,所以很放肆地咧开嘴巴,但笑到後来,我其实也不知道我是因为开心还是苦涩在笑了。
将伤口包紮过後,男人已经冷静下来,恢复成平时电视上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冷酷,和手机那端的员工下达指令。我收拾下残局,很快就要回去,他出声挽留住我。
「要走了?」
我系上鞋带,「是啊,我是翘班过来看看情况的。」他「嗯」一声,再见说都没说,就继续谈他一笔上亿元的交易。
连杯茶都不给我斟一斟,不懂知恩图报的家伙。
这个名片上印着一大堆头衔,脚踏黑亮皮鞋,全身上下衣装价钱加起来肯定会超过我十年薪水的男人,叫史云讯。
差一个字就会让人笑掉大牙,但念法其实和某家健发中心没差别的名字也曾成为笑柄,而我和他也当了多年的同学,也明了若是有人笑话起他在意的事,那个人可能下半生都会不好过。
和他认识是因为一场明明该是他出锋头,但特优却是我的英语演讲。大男人主义作祟,他从那时便把我当作眼中钉,好像茅山道士钉稻草人的那种钉法,咬得牢牢,连大学联谊都不放过我老阻挠我抽别校男生的钥匙。
所以说他是我独守空闺多年的罪魁祸首,也不为过。
终於我在某次联谊硬被他拉在後座冷嘲热讽,而我也忍不住让他摔车住进医院三个礼拜後,他才对我改观。态度好很多,也不太常用鼻孔看我了,甚至偶尔会有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出现,诸样都在说明和他也从争锋相对,变成可以轻松问候的关系。
史云讯长得是那种台湾血外国脸的致命女性杀手,家里又有钱,人又高,女朋友也很多。也不晓得是祖坟风水不好,还是他本人八字不适合谈恋爱,每个女朋友总是在最後离他而去,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史云讯很在意,越挫越勇,不过女朋友在任期间也有变少的趋势,像最後这个就只有两星期。
牛仔裤震动起来,死抠活抠才把手机从口袋给抠出来。是那家伙的秘书,就是他打电话要我来看看,自己却一个人偷偷泡光他上司高级碧螺春的奸诈男人。
『早安。』开朗的语气。
我飙句脏话。
那头稍稍沉默,『啊哈哈真是太好了看来问题已经解决得差不多那麽真的很感谢你万般感激肛温蛤。』语调依旧开朗但语速明显变快的秘书,在说完这句话就挂电话关机了。
什麽样的主人就有什麽样的狗……可以用这句话吧,嗯?
飞车赶回工作的咖啡厅,店长瞥眼我,也没多说什麽,安稳地继续擦洗杯子。
「又是他?」
我穿上围裙,「是啊,又失恋了。」
店长呵呵直笑,「也太奇怪了,你这朋友。」
「……哪里奇怪?」
「他失恋是他家的事,为什麽却是你去安慰他呢?」
我抿下唇,快得像是神经质抽动嘴角的动作,「喔,因为他的朋友只有我啊。」一半是事实,但另外一半只是藉口。
店长只笑,不说话,眼镜後的双眼瞧得我有点紧张,我赶忙泡茶去了,而电视新闻也正好出现史云讯的脸,我在他意气风发的表情上停伫一段时间後,要店长转台到动画去。
史云讯在三个月後约我到他家,说要喝酒,不过他开门我只看见他醉醺醺的脸,痴呆痴呆,阳婆婆似的失神,一进去才发现酒早被他喝光了。
「坐。」
史云讯左摇右晃地走到沙发,「咚」地倒在里头,我眯起眼看着地上的瓶瓶罐罐,坐下去不被酒瓶戳穿屁股我就跟他姓。
「又怎麽了?」
我耐着性子问,他看我一眼,醉汉的茫然神情。
「我……」他傻笑起来,「又恋爱了……」
我笑着说「恭喜」,心里却想把他碎屍万段,陪着他疯言疯语几句後,我觉得几年来佯装的温和无害已经快要破功,匆匆结束话题我想快点回家刷牙睡觉。
「等等。」他拉住我的手。
「怎麽了?」
史云讯打了个小小的酒嗝,眼神有着说不出来的不对劲,「我失恋的时候……你都不会想……趁虚而入?」
我扭眉,「什麽意思?」
「就是和我……来一发。」他那薄薄的,唇线很美丽的嘴唇弯起不知羞耻的弧。
我怔然,随而磨起牙齿狠狠道,「一点也不想。」
「……为什麽?」史云讯苦恼,「是我没有魅力吗?」宽肩窄臀的男人看起来有点不满意,他接着又滔滔不绝夸起自己。
「喔,是啊。我对穿西装的窝囊废没兴趣。」
他止了话,嘴巴微微张开,被酒意醺腾的黑色眼睛有点清醒,我要他快点睡觉,赶紧开门关门奔上小绵羊,脸有点烫。
真不晓得我这几年到底是在做什麽,我拨了电话给史云讯的秘书,恶声恶气要他管好他上司不准再让他发酒疯後,才让沁凉的夜风给拂回了家。
但刷完牙睡觉我却开始做起乱七八糟的梦来,像是史云讯出现在那家健发中心的广告,笑得一脸淫意,不停重复那句「没头发就和我来一发」乱没水准的话,还有以前他摔车躺在医院,四肢裹满石膏,不出声看着我好久之後突然笑起来的样子。
隔天我看见电视上他勾着女朋友的腰,笑着宣布要订婚的消息。听说是什麽集团的大小姐,长得好美,皮肤白得像是咬一口牙印就会深深凹陷在上头,知性淡然地笑着。
我坐在店长旁边吃柳丁,才吃第二片,就吃不下,把剩下的都推到同事那里要他们帮忙解决。
「看来以後也不需要我了嘛……」我关掉电视,不理会店长和同事们的抗议声,我继续工作。
这麽想也真有点失落,我冷声哼哼笑,反正没差,我也可以开始去寻找我的春天……眼眶有点痛,我想可能是今天吹东北季风的关系,所以眼睛一眨,泪雾也跟着泛出来了。
……虽然夏天和东北季风一点关系也没有。
过几天,正当我把心情都调适好了後,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我家门口,白皮肤红嘴唇,原本应该是出现在订婚宴上的新娘子笑得冷静,什麽话都没说就把我往车上拉着跑。
「上车吧,小姐。」她轻松自如把我塞进车子里,我怕她新娘婚纱里藏着刀啊枪的,屁都不敢吭一声。
高级敞篷车开在道路上真不是一般拉风,出门来不及整理的头发,现在乱得像是鸟巢。我旁边的女人却不一样,长长的黑发整齐盘在脑後,只留几丝鬓发,风吹起,柔柔飘着,美得让男人垂涎三尺。
「找我有事吗?」
「我叫黎加。」她对我笑笑。
我问东,她说西。
「……啊。」
她切入主题,「这次我找你出来其实是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我望着脚下十元一双的拖鞋,「什麽事?帮你逃婚?」
黎加哈哈笑着,出乎我意料的爽朗,「你真聪明。」
我吃惊得差点想跳车找警察。
她开车到了国际机场,很俐落地下车,牵起我的手,有点神秘地跑进去。大概以为我们是同性情侣,一堆人往这里看,黎加不知哪来的机票和行李,大概是预谋好的。
我看了有点愤怒。
「你这自私的女人。」我不悦地沉声道。
黎加低头撩起裙摆,笑如花,「哪里自私了?」
「你这样说走就走,放史云讯一个人怎麽办?」我瞪着黎加,「我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开心。」那家伙虽然沙文主义认为女人只能帮他生孩子做家事,但只要爱上了,便会不顾一切地付出,甚至是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或许可以斟酌删去。
黎加挑下修整得好看的秀眉,扶住额头,「啊……你该报不平的对象,应该是我才对。」
什麽?
她无可奈何地叹气,「我都知道你的事了,因为史云讯几乎每天都把你的事挂在嘴上,老实说我连你的生日三围全都背得滚瓜烂熟。」
「……啊?」
史云讯他每天……都把我的事说给黎加听--我觉得全身都温暖起来,有点不知所措,羞赧,所以我看着机场光滑的地板,倒映出一张红透的脸。
「还不清楚吗,笨蛋。」黎加笑声若银铃,拍拍我的肩膀,「算了,我原本想说是个贱女人就把你给拖到厕所打晕,再运到泰国当人妖,没想到你居然傻得这麽可爱。」
我该庆幸我逃过一劫吗?
「那些全都是他的小伎俩,安慰啊,那些……连我也是,真是的--」黎加提起行李箱,仰头看着机场大厅喃喃自语,「我该走了。」她摸摸我的头发,走了,不知道是因为机场太宽广还是她太娇小,那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脆弱孤独。
我只身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好吧,乱发眼屎,短裤拖鞋,保全人员现在还不请我出去我也到觉得是个奇蹟,转身想回去睡觉,但从门口匆忙奔进来的身影却让我止住脚步。
身高在东方人算很高的男人在此时很显眼,剪裁简洁的礼服穿在他身上,居然让他变得气宇轩昂,活脱脱童话故事爬出来的王子。史云讯一进来就像在找什麽,我愣了下,他的目光正好也转到我这里,他跑到我这里。
「你--」
面对面了,我得仰头看着他。史云讯还在喘,该不会是跑了一段距离来追黎加的吧?
「你老婆……登机了。」我指指後头。
史云讯惊讶,微笑,摇头,「不是……」
「不是什麽?」
「我以为要走的是你。」
我失笑,「你是蠢蛋吗?我这个样子能上飞机才怪--」他用力地抱住我,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颈椎也险些应声断裂。
鼻子里满满都是史云讯的味道,我挣扎一下,发现推不开他,只好认命把脸埋进他的肩膀。
我闭起眼,「……不是要结婚吗,浑蛋。」
他手指挠着我的後脑杓,「她不要我了,你要吗?」
我推开他,「你身上哪里值得我要?钱我没兴趣,你的脸我也早看腻了。」
史云讯牵着我的手走出机场,看起来有点苦恼,但嘴角含笑,之後他不要命地吻住我,嘴唇和舌头都在发烫,我只来得及疑惑地「嗯」一声,就被他给吻得倒头栽。
「……我的嘴唇呢?你以前说过很性感。要的话,每天都可以用它来亲你,还可以和你说甜言蜜语。」
「你可以再恶心点。」
「啊,还有,你看得到的,不管是我的衣服裤子身体,也全都是你的了。」
我哈哈大笑,忍不住就踹了他的屁股一脚,「强迫推销啊你!」我陪他钻进车子里,把拳头抵在他胸膛,「那看不到的,我也要了。」
史云讯故意装做很为难的样子,「……好吧,那你等等就包袱款款来我家领货吧。」
我这时候突然想到黎加那时的喃喃,又想起八年来的种种,那些看起来掏心挖肺的哭喊和伏在我身上哭的模样,该不会都是--我忍不住往身旁的男人多瞄几眼,果然是做企业家的料,心机真重,居然早从以前就布局好了……
「你城府真深啊。」
史云讯得意地只朝我微笑,转着方向盘,然後轻松道「那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