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我——对——爹——」一只皮包骨头的手在空中抓了抓,浑身一阵抽搐,最后手无力的坠落在床上。随即,阵阵哭天喊地的声音响起。
我站在床边,看着我的羸弱的身体逐渐冷却。大夫不停地为我诊脉,侍女家丁以及其他的一些人已经乱成了麻。唯独娘,还跪在佛前,嘴里不停地念着佛经。我死了——我有些悲戚地看着我呆了二十五年的地方……蓦然觉得心里空空的,记忆像是被抽走了那么一段,无论怎么回想,都找不到答案。
「娘,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儿子,这就走。」我注视着娘顿住的身体,然后说了一些我不明白的话,「去往彼岸吧,那里有人……」
佛像旁,有一个牌位。牌位边,是一盏长明灯。我竟然看不清上面字的,但是我的感觉总是告诉我:我知道的,那本是我不该忘的。可是我却忘记了,我忘记了好多东西——我应该有爱的人,可是我忘了。
我慢慢走出了门,毫不留恋。我对他们,已经完全是一个死人;他们于我,两世相隔。不该触碰的,便不去看了。看多了,也只是徒增怅惘。
庭院里的草木好像随着我的离开而葳蕤不再。枯黄遍地,偶尔吹过的微风拂过,摇摇曳曳,凌乱而萧索。「这里,很久没有人照料了。」我蹲下身,黑色绣着红色云纹的衣缘扫在了地上。我伸出这双莹润的手,去触摸这些毫无生机的植物。我隐约记得,这里曾经属于某个人或者。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可是,我竟然触碰不到这些不可爱的家伙们,它们从我的手掌穿过。我愣着了,无奈地笑了笑。你们这些家伙们,就不能顺了我的心。让我记得你们,说不定我可以想起其他东西。
我准备起身,却看见一个白色的长靴落在了我的眼前。我抬头,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我不经意的笑了,他却说:「你在笑什么?」我站起身,不用拍衣缘,凡尘中的浊物,我是带不走的。
我仔细打量着他,一身白衣,广袖垂在衣侧。一双手交叠在袖内,头发拿着白色的缎带束了起来,端庄而严谨。「你是要带我走的白无常吗?」我问。听说,人死后,黑白无常会来锁魂,带着走过黄泉,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前往转世。不知道,我的来生,是什么样的。
「不是。」他回答的很简洁,就像他给我的感觉一样,严肃、不苟言笑。我想,如果他笑起来肯定会更加好看,他活着的时候,肯定也是迷倒一大片女子。只是……
「不用怕,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死了。」我莫名其妙地安慰着他,他的眼睛动了动,抿着唇,不再言语。「对了,你还有什么留恋的吗?不过看你这一身装扮,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享尽荣华富贵了。」我淡淡地说着,我并不是嫉妒,这种时候,世间万物也已入不了我的眼了。
他扯出了一抹难看之极也苦涩至极的笑,嘲讽地说:「荣华富贵又如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再多的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场空梦。」他转过身,我偶然一瞥,他的腰间挂着一个还没有小拇指甲盖大的白白的东西。太小了,我实在看不清。
「我一直都有个愿望,就是希望能有个人陪我去看遍城外的风景。我听说,这里也是一个因美景而美名远播的富庶之地。只是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去看……你,能陪我去吗?」他背对着我,然后点头。这一瞬间,我竟高兴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拉起他的手,直往门外奔去。我暗想着:他的手,好温暖……
想去城外,就一定会经过闹市。现在才下午,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一有人往我的身前走,我都下意识的侧开,然后,我又穿过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体。好沮丧啊——笨!我都只是一缕魂魄了,还这么在意干什么。
我拍拍自己嘟起的脸,是在警告自己。可很意外的,我换来了他的笑声。他哈哈笑着,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齿,跟我想象中的一样,特别的好看。「你应该多笑笑才对,不然显得你好冷漠,让我感觉很难亲近。」
「是么……」他低低地沉吟着,似乎是在考量着我的话,「原来我竟给你这种感觉——抱歉。」他愧疚地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我展开笑容,拉着他的手,不在意地说:「没什么,其实这样的你也很有魅力。」他面上一红,我竟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真是越看越可爱啊。
我在前面拉着他慢慢地走。一个又一个人从我的身体穿过,都是些我不认识的,偶尔看到那么几个人,熟悉的感觉一闪而过。他们各自欢笑着,畅言着,还偶尔露出厌恶的神色。我想,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难道偏要如我这般,才罢休么?
「不要再看了,我们赶快走吧。」他催促着我。我收回有些依依不舍的目光,往城外走去。其实太阳很快就会落山的,以前被那些琐事磨着,总觉得度日如年。现在好了,什么的什么,也就这样了。
我们走了好长时间,才远离的城里。原来这座城,四面环山。感觉就像一朵莲花一样,外面包着一层又一层娇嫩欲滴的粉白色,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莲蓬。
看着近处的绿意,竟比翠绿的翡翠还要好看。再看那远处,金黄色洒遍了群山,黄绿色相互交映。一时间,风烟俱净,天山一色,轩邈至极(化用吴均《与朱元思书》)。就是这些,已经足以让我沉迷了。
虽不见溪水,耳边却有着溪水泠泠丛丛的声音,或如碎玉,或如鸣钟,或如嘤嘤,或如……像一首说不完、诉不尽的古曲,悠远间难掩着宁静。
我身旁,是一棵死气沉沉的树,光秃秃的枝杈交错,有些狰狞。「你说,为什么这已死的树还在这里?」我有些不悦,好心情就被这么给破坏了。「我也不知。或许我们都曾知道,只是现在,忘了前尘往事。」他往前走了几步,仰着头看着夕阳。
他就站在我的身旁,我凝视着他的脸,阳光穿过了他的身体,淡淡的有些透明。
我们俩的手紧紧相握着,我觉得好幸福啊,再看着眼前的景色,或许,我等待的就是这种感觉。这种爱一个人的感觉。「我可能爱上你了。」我说着。他一愣,不可置信地说:「就这么随便爱上一个陌生人?」我点点头,陌生人又怎么样?至少这一刻,我是认识他的,他不能算是陌生人。
他的眉宇舒展着,竟有说不出的惬意。
我问道:「你知道我们要谪往何方吗?」千万别想着我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又不知道黄泉路在哪里,也不知道奈何桥在哪里,要我走到何方。说不定阎王爷是派人来接我们的。
他没有说话,依旧闭着眼睛享受着夕阳。我转过头,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享受着阳光。我想,这一刻我和他一样,身子都是淡淡的透明色,阳光从身体穿过,可是我却有着温暖的感觉。
夕阳就这么慢慢和我们远离,直到月亮升起。他看着我,眼睛里的温柔让我心跳不止。
一回首,我发现他腰间的那个白白的小东西发出黄白色的光芒。他肯定是看出了我探究的意思,将它从腰间取了下来。我正想去拿时,它变成了一盏灯。我肯定在哪里见过。
「你拉着我要到哪里去?」他右手托着那盏灯,左手拉着我。我也不抵抗,说不定,他知道我们的归处。
「彼岸。」
倏地,我发现我走上那么一小步,周围的景色就唰地被搁置在远远的身后。「你为什么一开始要骗我?」我淡淡地问他,我不生气,我只是好奇。
「因为你有未了的心愿。」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是就那些景色的话,不看也罢。如你跟我直说,我便随你去了。我可不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
「不。」他走的很慢,手里的那盏灯静静的燃着,似乎是在为我们指路。「你忘了么。你说过,要与我一起去看那山间的景色的。」他刚说完,我就看到了一座小桥。就像书里写的那样,桥边有个盛汤的婆婆。
他拉着我随他走到了桥旁,这婆婆说道:「哟——这就是你儿子啊,长得不错嘛。可惜啊……」婆婆说着叹息了起来,手里也不闲,给了我一碗汤,我喝了下去。什么味道也没有。
这一刻,我想起来了。
他,是我的爹,也是我所爱的人。
家里的那个牌位,也是他的。
他手里执着的,便是我在他牌位前供着的,长明灯。我曾说过,要让这长明灯带着我们两人,一起到黄泉的。
可是,他却比我先走一步,在那棵树上,吊死了。
「爹——」为什么?为什么要比我先去?让我饱受十年的煎熬?!你可知我有多痛苦么。我每每幻想着你在我身旁,幻想你在我身下承欢的模样……可你却,丢下我一人。这十年,我一想到你的尸体就想干脆死了算了。可是我又想到娘,她承受太多了,我们欠她太多太多。现在我死了,她也解脱了吧。
「傻瓜,你以为我不想你嘛。我日日和你呆在一起,你却感觉不到我。看着你一天天憔悴,我的心也疼。」我伸过手搂住了他的腰,将头互相靠在对方的肩上,双双含泪。为这一刻的重逢而欣喜。
「好啦好啦,时辰也到了,你就让你儿子走吧。耽误了可不好了。」什么!?让我走?我恐慌的看着他。
他绽开幸福的笑容说:「去吧,走过这座奈何桥。」
「那你呢?」
「我?我不过去。」
「那我也不要走!」
「不行,你一定得去。」
「没有你,我走不下去……」
「傻瓜,我们间必须得有人过去,天道不可逆。但如果我们都过去了,就再也不会记得对方。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直到你再经过这里。」他用那只没有持灯的手揽着我的头,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好吧——」我缓缓的步上这奈何,没有回头。只要我快去就一定会快回。「爹,你一定要等着我!」可惜,我没有回头看到他那灿烂的笑颜。
下一世,我还会记得你,然后,爱上你……
自此,彼岸上就多了一点不灭的光明,引领着那个不识路途的魂魄……
渐渐的,有这么一句词在人间盛传了起来:长明灯一盏,引君过彼岸(《醉仙歌》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