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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鹏老是觉得自己的人生无处不失败,并且充满後悔。不知咋的,有挺多人认为他这前半段短短廿多年的人生,走的算是平步青云了:以看来轻松的姿态,长年在校内各大考试测验拿第一名,没有失落於公开考试,是亲友中唯一一个不用补考就进到大学的孩子,还是那所中文大学。以世界来说当然算不上顶尖学府,但单在香港里,就是称不上镀金,也至少是涂了一层淡薄的金粉,端出去,在阳光下闪亮亮的,糊弄一下别人也行。
他後悔的都是小事,这是不幸中之万幸。比如说最贴身最接近的一件後悔事,便是现在顶着大烈日,穿一身棉质短袖白色上衣跟黑色短波裤,学别的年轻人一样挥洒热血。
「今天三十五度,大暑,你还出去跑,是疯了呀?」他同居人这样问他,那时正背对着邵鹏,把刚洗好的衣服挂上木衣架,再勾上铝窗的窗花。他们住的房子小,有次同居人撑了根竹竿出窗外,打算在太阳下晾衫会乾得快一点,哪知风太大,夜晚一回去只见一根光秃秃的竹竿,衣服内裤都掉了去下面的檐篷上,伏屍了一整天,再说也不知怎样才勾得回来,他们可是住在十五楼的小套房。
邵鹏就为了这事骂了他一星期。
「有什麽所谓,我还年轻,出去晒下太阳还能怎样,总不可能会晕倒吧?」邵鹏弯腰穿鞋,腰部便传来强烈的酸痛,他缓一口气,慢慢的单膝跪在靠近门板、铺了半旧白地砖的地下,好不容易忍住用手扶腰的动作,那可恶的小子又在说:「想不到你今天还有力去跑,早知如此,昨晚就不用顾忌了。」
「你老母!老子难得有两天连休,你想把我的命都拿去吗?我可不想一整天陪你在床上过,当然要去消遣消遣下。」习惯了一个姿势,腰痛就不太明显,但在交换绑另一边的球鞋时,又牵动痛处。那痛不只是因为长时间在床上维持类近拉筋或体操的姿势,也在於腰部被那家伙下了重劲地揉,刚刚在厕所照镜子,只见到两边腰侧都有青紫的掐痕,不知情的人看了准以为他被家暴。
「那也对,反正我操你都操了好些年,什麽花样都习惯了?下次我玩点新鲜的。」那家伙徐缓的声音又传过来。本来邵鹏想贫嘴一下:最好你下次买道具回来陪老子玩SM,但一想到这人的个性非常认真,就不敢乱说话了,也只有在这人面前,邵鹏的贱嘴能收敛一下。
「你别这样,我好歹是当杂志编辑的,平时都是日夜颠倒的。而你呢?今年还在读教育文凭,还算是个大学生,之後也是去当老师的,至少作息定时。我出去工作了这大半年,就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很多似的,没那个精力陪你在床上玩命。」
那人又轻哼一声,扬了扬一件T恤,再套入衣架,那件衫他们都各有一件,这件尺码较大,无疑是邵鹏的。邵鹏长得较高壮,那人一看便知是个白脸书生。可别见邵鹏长得高大健壮的,便以为他是个运动健将,实际上他们当年读中学时,几乎是男子组里体能最差的人。读中六之前的邵鹏是个胖子,体能差还说得过去。可那家伙的身板子界乎少年与成年男子间,衬着一张文质彬彬的脸很妥贴,又手长脚长的,一看便合该是块跑步的材料,事实却是连一些女生都跑得比他快,你说丑不丑。
「你记得今晚约了旧同学,别太晚回来。出面烈日当空,我赌一盒保险套,你不够半小时就会死回来开空调睡觉。别忘了,要一盒十二个的那种包装,超薄的,要买萤光色或果香什麽的,你自己喜欢就买。去药房买,价钱便宜得多,便利店跟超市卖得挺贵。」
邵鹏平生最受不住激将法。就算现在真的顶不住热毒的太阳,头重脚轻、脚步浮浮的,他还是沿着深红色的单车径,一直跑,跑到医院对面的轻便铁路站。这铁路站与一般的地下铁不同,是建在行人路面上,也仅是有一个长顶盖罩着月台,都是露天的。挡得了阳光,挡不去暑气。
他扬起右手,见铜色近棕的手腕戴着个天蓝色的护腕,方笑自己,自中学毕业後都没再戴手表了,看时间都是用电话,这护腕是家里那人去年给他买回来的,说是衬他的肤色。或者因为这晚约了中学的恩师跟一群旧同学叙旧,连中学的习惯都冒出来了。有些事,平时生活太忙太累,记不起,但身体仍能好好记忆着。
才过了十五分钟,邵鹏失笑,不知是开心还是无奈,倒真教家里那人料中。可是说他幼稚又好、吝啬又好,他就是打死也不会到便利店买盒保险套再立刻回去。笑话,平时都是那人操他的,套子也当是用家自付,他邵鹏在下面被玩弄大半晚,现在还自己买套回去倒贴那家伙?
没门!
那这是今天後悔的一件小事。邵鹏坐在轻铁站月台的长椅,还在胡思乱想,便就着刚才跑步时,凝视白得刺眼的阳光所散发的各种有趣或怪异意念。
电影不都是那样吗?镜头先是以中短镜头拍着孩子红彤彤的脸,往後拉长,连那肉圆的身子的摄入镜,再慢慢变成长镜头,那孩子在一大群粗壮的树木间奔跑,腿也短小而敏捷地跃动。然後来个蒙太奇,将一个少年的影像叠印於画面的另一方,便在十多秒来完成了由小孩至成人的过程,或者由成人倒退回去孩子。
他想,他跑得快,再快一点,跑在单车径蜿蜒委曲的道上,朝着中间比豆子还小的消失点一直跑,身子渐渐缩小,现在棕如柴的肤色洗涤成偏深的肉色,粗壮结实的四肢变细、柔化,唯有一双由小到大都没得近视的亮黑眼睛、一个标记性的一公分长的军装头是不变,由他小时候开始就跟着他。他穿着童年时最爱的那件有篮球图案的深蓝色T恤跟黑色短裤,甩着个大肚皮,胖得肉也贲起两截的手在空中一前一後地随跑步而摆动,一双黑胖的小肥腿蹬着一双新买的黏贴式白球鞋——邵鹏很懒,以前是连鞋带也懒得绑,所以颇长一段时间都穿有魔术贴的球鞋——跑向他的童年与青涩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