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春山上白雪皑皑,在微而细密的飘雪下一双人影若隐若现,在冰雪间缓慢地前进着。
华春山山名听起来虽然春意盎然、鸟语花香,但实际上,此山却长年降雪,无论春夏秋冬,只要走进华春山,视野里就只会剩下一片雪白。
如此荒凉之地,却稀落地住着几个少数民族,为冷清的地方增添了些许生气。
雪地上,一双人影裹着厚厚的大披风,一高一矮。大身影走在风雪中,前进的步伐并不显艰难,反倒像是饭後随心散步一样,悠然自得,彷佛那披风不过是一件装饰物一般,丝毫不成阻碍。小身影的行动却十分笨拙,平均每走三步必摔一下。
大身影不时转身一看,小身影总是趴在雪地上,然後大身影会认命似的把小身影扶起,再继续行走。
「师父,为什麽要找那个什麽冰蔘?很辛苦耶。」娇小的身影──遥光冷得牙关猛颤,一路踩着前头奉容的脚印前进。
时光荏苒,几年过去,遥光转眼长成了亭亭佳人。
「我既然答应了秦兄会治好他的妻子,就不能食言。偏他妻子中的毒是荒漠里最阳烈的毒,没有这个冰蔘我们什麽都做不了。」奉容答道。
早些时日,有一男子到小凰山上找他们,并请求奉容拯救他中了剧毒昏迷不醒的娘子。
奉容在世人间虽说是神医,但毕竟有名气的人物总是会有一点怪脾气,就算他人的性格再随和,也不是逢人就医、人人都医的。
遥光在奉容身後,悄悄地观察着眼前尽露疲色的男子。他的衣袍已经残破不堪,但隐约可见是由上等的衣料所制成。脸上的线条纵然冷硬无比,漆黑的眸中却充斥着痛苦和寂寞,紧抱着怀中奄奄一息的美人,彷佛在世间之上他只为怀中人而生存。
奉容笑容温和依旧,在打量男子的眼眸里却有点冷漠。男子紧紧地盯着他,无声地哀求,只要奉容肯出手救女子,他甚至能把全天下奉上。
小凰山的冬天偶有飘雪,细小的雪花渐渐在男子肩上堆成一座小山。
遥光双眼转了又转,怯怯地轻扯奉容白袍的衣袖。
在千思万想後,奉容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忽尔出声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听见奉容的问题,男子松了一口气,知道奉容是答应了。冷硬的嘴角终於有了温度,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在下秦禹云。」
奉容在替昏迷的花月下诊断後,着秦禹云替他看家,然後安心地带着他的药箱,拉着遥光就出门了。
本来,若要秦禹云去采冰蔘,相信他绝对会义不容辞,不吭一声就出发。他独自一人采蔘,总比奉容带着个冬瓜的效率来的高,偏他却放心只把花月下一人留在萧然居,他不愿冒这个随时就永远见不到她的险。
而他奉容的萧然居不过烂房子一间,既然秦禹云答应了替他看房子,他倒乐得轻松,就当作出门游历一下也无妨。
结果,半个月後,他们就出现了在华春山上,面对着此时此景。
「可是师父,冰蔘是极有灵性的人蔘,懂得躲避人气,我们要怎麽找到它啊?」遥光嘟着唇,喃喃地说着。
「我自有办法,今天还是先去留宿吧。」
噗!
又是身体与雪地近距离接触的声音,奉容头也不回地停住脚步,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转身,不知是这日内第几次扶起她。
遥光见奉容要收手,马上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奉容一愣,愣愣地看着她。只见她颇无赖地嘿嘿一笑,高举两人相握的手到他面前,晃了几下,「我牵着你,这样就不会再跌倒了。」
还未等奉容说话,遥光便拉着他一直向前走。
自从知道情爱是什麽,有时候跟奉容说话,她的脸会不自觉地红起来;有时候奉容写药方、晒药材,她会不自觉地追踪着他的身影。
对,就是他了。她有时会这麽想。
也许是时间总在不经意间走得太快,她已经跟着奉容七年。
有时两人下山义诊,留宿的客栈里的大娘笑说他们是神仙眷侣的时候,她会偷偷地笑得合不拢嘴,却害怕抬首看见奉容的反应。奉容对於他们的玩笑一直一笑置之,倘若他心里是抗拒的,她会有多伤心啊……
泠芳华常笑她性子莽撞,只有一把热血就到处乱冲,莽撞得来又乱捅篓子。不像他的妹子泠琉结,偶而也会做做门面功夫,以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蒙骗世人。
她从小就没有人教导她该如何做人,奉容又不在乎这些小节,怎样才叫得体,怎样才叫大家闺秀,她怎麽知道?
可是她拥有的就是一颗真心,一颗单纯平凡的真心。
她不受世人所谓典范所限,勇往直前,却胆怯於向奉容表达自己的情意。
奉容太无所谓,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他不是把繁文缛节看得太轻,而是他本来就无情。
她七年间一直在他身边,却好像从未深入了解过他。
以师徒相称,一直相安无事好多年。
细微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除了呼啸的风声,好像还有什麽在雪地下移动一般。
倏地,奉容停住了脚步,使得她也不得不停下。
他松了手,把遥光的披风拉紧,低声说道:「嘘,乖乖在这里站好。」然後从药箱里掏出个檀木盒,长度约她的手臂,阔度约有她的手掌,深有四根指,放到她的怀中,「待会儿冰蔘出来时,马上盖上盒子,知道吗?」
在众蔘之中,冰蔘在冰天雪地之中长成,如此极端的天气之下,只有极少数植物能抵抗严寒成长。本身人蔘已算高贵,在华春山这种地方存活下来的人蔘,更是人间珍品,又带有几分灵性,会像小兽一样到处乱窜。
遥光虽然不知道发生什麽事,但仍忙不迭地点头。
奉容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顶,走到她眼前约二十步处站定。
风雪阻挡了她的视线,奉容的身影其实十分模糊。她有点怕,却又不敢动。
只见奉容从怀里抽出把匕首,果决地在手腕上割了一下。
殷红的血液滴落在雪地上,一红一白,如同绽放於仙境之中的红花。
奉容以温热的鲜血为引,把冰蔘引出。
一滴、两滴、三滴──
奉容赫然把手收回,来不及包紮伤口,迅速退後了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血液滴下的地方忽地鼓起一块,有什麽东西从雪地里飞奔出来──
啊,冰蔘!
冰蔘从渗透着奉容血液的雪地下钻出,以极快的速度扑向奉容。
遥光惊得大叫,「小心!」
奉容就地跳起,竟然跳得像大树一般高,披风被大风吹走,一身白袍的他几乎与华春山的天然景致融为一体。
他向冰蔘飞快地挥出一掌,却被冰蔘闪开了。
接连几掌,奉容不断把冰蔘迫向遥光的方向。遥光一直盯着冰蔘,不敢分神看向奉容,准备随时合上檀木盒。
冰蔘寒气极重,若以赤手空拳去触碰,只会被寒气灼伤。奉容只用掌风攻击冰蔘,冰蔘闻嗅过奉容的血的气味,只会追着他跑。
奉容趁机捡回披风,在冰蔘快要冲到他怀里时用披风用力地包住。因冰蔘冲力太大,奉容被撞得後退了几步。在披风里的冰蔘貌似很生气,不断乱动。
遥光见奉容捉住了冰蔘,捧着盒子走到他面前。奉容小心翼翼地隔着披风把冰蔘捂在檀木盒里,他和她的距离,在刹那间变得好近好近。
「待会儿我一放手,你就把盒盖上,可以吗?」
遥光用力地点头。
嘶、嘶嘶──
遥光困惑地皱起眉,抬头问奉容:「师父,你有听到什麽吗?」
冰蔘的蔘须已经把奉容的披风戳了几个小洞,奉容一边用力压好冰蔘,一边分神回答她的问题:「有听到,别管牠,动作快。」
深深不忿的冰蔘被奉容推入盒中,遥光二话不说马上把盒子合上,抬头正要对奉容露出成功的笑容,笑容却骤然冻结了。
「师父!後面!」她伸手猛拍奉容的胸口。
嘶嘶──
在奉容背後的,竟是一条吐着蛇信、通体银白的大蛇!
土黄的眼睛迸发出凌厉的敌意,蛇头一转,瞄准眼前一身白的家伙,就要一口咬下。
奉容头也不回,把内力凝聚於一臂,毫不犹豫地向後挥去。
那一拳打得银蛇晕头转向,奉容本来拉着遥光要跑,装着冰蔘的盒子却掉落在地上。
糟糕!
这个时候,遥光不得不抱怨起自己的身笨手笨脚,平常还算灵光的手脚在这种时候竟然如此不济事。
「别管了!」冰蔘虽然难找到,但数量在华春山来说并不算十分稀少,反而,生命诚可贵,小命一条丢了就没有。
换作只有奉容一人,他绝对能毫发无伤的带着冰蔘回去。可是,遥光是他带出来的,他有责任不让她受到伤害。
「不行!要拿回!」捉冰蔘这麽危险,这种事一次就够了!
毕竟华春山是银蛇的势力范围,在风雪里的银蛇滑行的速度就如猎豹在平地跑一般快。
奔跑间,奉容似是叹了口气,带着她闪身到一棵大树後,从袖里摸出一小株植物,塞进她手里。
脸上依旧带笑,狠狈的追逐游戏并没有使他的俊模样走样。
「我出去以後,揉烂这株草,蛇不喜欢它的味道,自然不会过来。」
「那你呢?」
他眯一下眼,黑眸带着自信的笑意,「我?我去拿冰蔘。」语毕,飞身而出。
遥光连叫停的时间都没有,奉容就赶着出去,至少也让她说句「小心」啊……
银蛇见奉容出现,十分兴奋,一直追着他跑。
奉容的笑容渐渐失去温度,他定定地看着银蛇,笑得像嗜血的恶兽。
他定住的身影忽然向前冲,只用掌和拳,拳拳有力,掌掌有声。
银蛇很快就落於下风,连挣扎的力量也渐渐流失。奉容来势汹汹,为银蛇披上了鲜红的衣装。
最後,银蛇终於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遥光一直在树後看着奉容,他从容地捡起了地上的冰蔘盒,拍去了上面的积雪,向大树走来。
遥光视线的中心虽然都只集中在奉容身上,却没忽略银蛇本来沉静的身躯竟开始慢慢懦动起来。
土黄色的眼忽地睁开!
「奉容──」遥光什麽都顾不上,马上往前冲。
银蛇没有死!奉容不能死!跑、跑、跑!
看见遥光惊慌地朝自己跑来的身影,奉容呆了呆,静下心来,发现身後传来些许动静。
於是,他本能地开口:「别──」过来!
他未完结的话被扑倒他的遥光阻断了。他跌倒在雪地上,感受着从遥光身上滴落的鲜血。
好热、好热……
他看着手上的通红,很冷静,很冷静,冷静得就像手上的不过是一水清泉。
然後,银蛇庞大的身体也倒下了,身上银白的鳞片块块断裂,掉落在地上。
他竟然用尽自己所剩余的全部力量,一掌击毙了雪地银蛇。
怀里晕倒的她气息渐弱,他深深地看着她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些什麽。
不再迟疑,他抱紧了怀中的她,施展轻功,急切地只想到达最近的村落。
不能有珍惜的人……
他在心中苦笑。
这样还真糟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