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3:我的名字,中间没有点点点。
他回得很快,反而吓她一跳。笙寒赶忙又送了几句,对方只回了个笑脸,便再无音讯。无力地看着萤幕半晌,她送出今天第二个试探性问句:
寒:你……摄影很多年了吧?
W3: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中间依然没有点点点。
寒:七年呢,难怪懂好多东西喔。
发自内心的赞美,打成文字以後,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假,对方大概更是如此认为,所以他又有好一阵子没动静。笙寒等了半天,忍不住再打一句:
寒:那大学毕业之後呢?
这问题太像身家调查,刚送出去,她就後悔了,不过他倒是只停顿片刻,便回答:
W3:不用等毕业,一进大学我就明白,我不可能以摄影为业。
寒:真的?为什麽?!
寒:你拍得不错啊,是不是标准太高?
W3:你已经给出答案了──我拍得仅止於「不错」,称不上「好」,更无法令人惊艳,不是吗?
笙寒呜了一声,将额头抵在桌面。她明明一点批评的意思都没有啊,为什麽句子打出来後,就连自己看着萤幕,也觉得不对呢?
好在,对方似乎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因为紧接着,他又发出好几条讯息:
W3:关於标准,这里面有许多讨论空间。
W3:所谓「专业摄影师」,其实只是个笼统的名词,底下可以再细分许多类,彼此重叠性颇低。顶尖的婚纱摄影师拍不来青蛙伸舌头吃虫子,你也不可能要求人像摄影高手去捕捉具有时效性的新闻画面。
W3:而我欣赏、也曾梦想成为过的那类,不在刚刚提到的范围之内。
W3:严格来说,那样的摄影,不但是份职业,还是种生活形态。
寒:(瞪眼)那是什麽!?
W3:(微笑)有一种人,他们只身上路,行走在山野荒原,一个背包,一顶帐篷,设法捕捉在一呼一吸之间,这世界不经意流露的姿态。
W3:想像你贵州之旅的无止境延续,没有指导教授,需要自行筹钱、规画路线、制定方向,大约如是。
他的用字遣词平顺简洁,却自有一股慑人的力量。笙寒看到呆掉,直到最後一句出现,对话视窗又好久都没有动静以後,她才怔怔地回:
寒:真有这麽好的工作啊!?
W3:(大笑)当然有,我还认识好几个!这行唯一的痛苦是,除非做到顶尖,否则难以藉此维生。
一句话,又将人送回现实。笙寒手忙脚乱地打字想回应,却见对方又迅速送来一句:
W3:那是个绝美的领域,但却远远超过我能力所及,同时,也并非我的梦想所系──这样,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寒:等一下,我好奇的不是你耶!
这话不完全对,但的确,现在的她,更好奇其他的东西。
寒:要怎麽样,才能进入那个领域?
贵州之旅的无限延续?
生平第一次,有一簇名之为「渴望」的星火,在她体内某个角落点燃。
对方并未即时回应,笙寒也不催,只自顾自继续将照片上传到网路相簿。过了半个多小时,他突然回了两个字:
W3:练习。
寒:拍很多的意思?
W3:不止,想走到那一步,要练的东西太多了。
W3:你要练习与荒野对话,也要练着聆听人群中的寂静;要练习思考所有人为可以操控的因素,还得练着忘掉一切技能,以无知闯荡天下无敌。
寒:……
寒:坦白说,最後这一句,抹杀了前面所有说服力。
W3:哈哈,无所谓,反正不是我讲的。
W3:这话是色彩学大师约翰.伊登的名言,原意是,当你无知却能创造出杰作时,无知就是你的武器,只有在「无知」失去用武之地以後,求知才有意义。
寒:不愧是大师,讲起话来深奥到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程度。
W3:其实你懂,只是没有意识到而已。伊登的「无知」,指的是天赋或直觉,这位大师信仰禅宗,最恨人用理性来分析美学。最後,我建议你多看名作──培养有品味的直觉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练习。
这「最後」两字,让笙寒心底一凉。她结结巴巴地问他,是否不打算再指导自己?
过了几分钟,对方客气地表示,他恐怕没有资格教她。
寒:怎麽会!你教我很多,尤其是观念。
她送出了这行,心一横,又继续说:
寒:要不是跟着你一张图一张图找毛病,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要如何看出自己的弱点,更别提修正,还有改进。
寒: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很正式地向你道谢。
寒:谢谢。
她一连送出三次「谢谢」,心情十分激动,地球的另一端却始终保持沉默,并不回应。过了十几分钟,又再送去一个「谢」字,她才终於平静下来。
道过谢了,接下来,该道声珍重再见。
眼框微微泛红,笙寒骤然意识到,在心底,这个从未谋面、连声音都只剩模糊印象的ID,才是陪着自己天天走山路、进石洞,一同历经大水的夥伴。
她打出了「我会很想你」几个字,又删掉,觉得这麽讲太傻气,想了半天,想不出更好的讲法,正打算把这几个字打回去,却见萤幕又跳出一行:
W3:不用客气。
W3:这是我头一回参与田野调查,颇有趣,比想像要来得艰辛。
W3:既然曾经是夥伴,就让我再多嘴一句。不管你以後选择哪条路,即使是学术,也可以考虑兼顾艺术性与商业性。
什麽商业性,把照片印出来当明信片卖吗?
心头的感伤立刻转成迷惘,她问,而他只回两个字「市场」。
什麽市场?
她再问,以舫於是用专拍体育活动的摄影师为例解释:他们除了捕捉画面,还需要了解哪家杂志会买哪一类的作品,照片放进图库该如何订价,产业链如何运转等等,族繁不及备载。
他写了好几行才停,笙寒读了又读,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口气很大,但出於某种奇怪的直觉,她认为以舫不但知道自己在讲什麽,也许……还正朝着自己所描述的方向前进?
连眨了几下眼睛,笙寒缓缓将手放到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打着:
寒:你愿不愿意教我这个?
W3迟疑半晌表示,从过去的对话中,完全看不出她有这方面的兴趣。
以前没有是以前的事,笙寒於是加重语气答:
寒:我想学,现在就想。
W3:那、我暂时当你的顾问好了。
他说做就做,马上教她在相片管理与分享网站上建立据点,分辨哪些照片能够吸引到何种社群,然後开始经营人气。
W3:你的作品还太少,主题也嫌零乱。等多拍一两年,有办法弄出个像样的履历表时,如果想更上层楼,我可以再教你如何大规模行销自己。
W3:现在,先学习就每张作品与人沟通,在交换意见的同时,不但要交朋友,也得留意结识日後的合作夥伴。
这位顾问目标订得高,方法却脚踏实地。接下来的三小时,笙寒按照以舫的指示,忙着开新相簿,每张照片都设好关键字跟标题,分门别类上传,以便让人容易搜寻。
忙到将近午夜,新相簿已稍具雏型,笙寒看得颇有成就感,正打算歇歇,他却又送来一行,说古道之旅,原先相簿里有几张拍得很不错的,问笙寒为什麽没有放到新相簿里去?
有这种事?!
笙寒赶忙回头检查,这才发现,在挑照片时,她不知不觉避开了所有有李志翔出现的照片!
这个就没办法了,讨厌就是讨厌,照片再好,她还是不想再看到那个人的脸。
笙寒於是写了很长的一段,向以舫说明来龙去脉,她在结尾时表示,她很愿意研究市场,可是真的没办法以商业态度,客观处理有烂人在里面的照片……这样会不会不够专业?
他安静了几分钟,忽地问了一个貌似无关的问题:
W3:那天晚上,民宿客人多吗?
寒:客满。那家民宿总共六个房间,当晚除了我们,还有三个家庭,其中一家祖孙三代都来了,外加两对情侣入住。
W3:(微笑)好。现在,能不能以摄影师的眼力,描述一下民宿的周围环境给我听?
这个容易!
笙寒振奋起来,详详细细讲了一圈。到後来,连她都很讶异自己的观察力强大,连旅馆花瓶里插的是什麽花,都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
等她讲完,又过了几分钟,对方居然只回说,既然如此,就当没认识过这个人吧。
就这样?笙寒傻住了,她问:
寒:这跟民宿的周围环境有什麽关系啊?
W3:的确没有直接关联,只是我想听而已。(微笑)
寒:这样啊……可是我讲完了,想到住民宿花掉的钱,就很怒,好想写封信过去大骂一顿,就算钱收不回来,起码出口气!
W3: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想先问个问题。
W3:就你判断,对方此举,是无心、抑或有意?
寒:当然是有意!
不假思索地回完後,笙寒反而愣住了。
她跟人相处,一向直来直往,喜欢的多连络,讨厌的就少接触,却从来没去揣测过别人行为背後隐藏的动机。九份之旅後,她彻底厌恶了李志翔这个人,却也未层多想原因,直到以舫这麽一点,她才忽然意识到,有些人、有些事,并不会因为你不去正视,就比较不恶劣……
然後这麽差劲的家伙,自己还不断跟他出去!
心情忽地变低落,笙寒沮丧地问以舫:
寒:你有什麽好方法,可以迅速判断一个人吗?
W3:我没有,不过你有。
寒:啊?
W3:你是否注意到,你对那间民宿的观察极为仔细,远超过一般情形?
W3:我猜,一走进去,你的潜意识就发出警告,但你没听。
W3:我只希望,以後,你能更信任你的直觉。
W3:无论摄影,抑或危机处理。
W3: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