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深宫,学会都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技俩;看到都是腥风血雨﹑哀鸿遍野之像;听到都是风声鹤唳﹑悲泣苦涩之声。而这种种,终归究於一个字:情。
第一部份我的前生章一梦魇
这十年来,我每晚都发着同一个梦。
我梦到一个深宫妇人的死亡。
她那哀怨的神情,在我脑海久久不退。那不见天日﹑空洞中带有无比怨恨的眼神,和她那苦涩冗长的笑声,更令我毛骨悚然。
自我十岁起,我便发着这样的梦,从未间断。而每次,我总觉得自己就是梦中那人。
残破不堪的房内,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在一间破烂不堪,颓垣败瓦的破屋内凄厉地悲鸣。「“君心匣中镜,一破不复全”弘历,弘历﹗你好狠﹗」她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空气中渗透着令人窒息的霉烂气味。布满灰尘的墙上挂着一幅早已染黄的画。画中一对男女依偎坐在凉亭欣赏夕阳,脸上洋溢着甜蜜与幸福。女人痴痴地看着画,定睛看着那身黄袍–那个曾经属於她﹑深爱她的男人。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她喃喃道,凝视画中的人物,想起了那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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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杏花微雨,她坐在凉亭下,依偎在他身旁,感受难得的二人时光。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神采,头靠在那唯一可依靠的男人肩上。她觉得此生是幸运的,能够找到一个与她同心﹑可托付终身的良人,而且又是一国之君,是无比的光荣。男人紧紧地拥着她,好像抱着珍宝不肯放手,生怕一旦松手就会不见。
「奴才参见皇上﹑娴贵妃娘娘。」御前太监汪公公跪在地上,向他们叩首。
「嗯,起来吧。有什麽事﹖」他把她扶正坐好,但手仍抱着她。
「禀皇上,如意馆画师到了,在外伫候着。」她督了汪公公一眼,却见他笑得眯成一条线。
「宣吧。」
「传如意馆画师–」汪公公大声高亢,那声如洪钟的声音响彻园林。
「微臣参见皇上﹑贵妃娘娘,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他挥手示意。
「谢皇上。」
「朕要你办的事可办好了﹖」
「回皇上,臣一切办妥。」
「很好,那麽现在开始吧。」他点头。
她愕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他的打算。他看出她的疑惑,轻拍她的肩。
「还记得你刚进宫後不久,一次朕跟你闲聊,你说画师为你画的那幅画被扔进了御花园。那时朕说过会还你一幅画像吗﹖」
「嗯。」她点点头。
「君无戏言,现在朕补回给你。嫣儿,朕一直都记得。」
「皇上…」她拥着他,感动得呜咽起来。
「傻瓜,快坐好吧,画师要开始了。」
「嗯。」
只见画师提着画具坐在面前不远处,专注地看着他们,手中的笔不停画着。过了两﹑三个时辰,他终於把笔放下。
「禀皇上﹑娘娘,已完成画像。」画师毕恭毕敬道。
「呈上来。」
「喳–」汪公公小心翼翼地捧着画像,以防被风吹走「皇上﹑娘娘,请过目。」
「嗯。」他点头,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她把头凑过来,好奇看着画像。
「可满意﹖」他轻声问道,
「嗯,臣妾很喜欢,多谢皇上。」
「汪德泉。」他向旁边的汪公公使了一个眼色,只见汪公公立马快步向前,把耳附上,仔细听着圣意。
「奴才领旨。」他走上前,面向画师。
「翁画师,奉皇上口喻,赐白银一百两,以作奖赏。」
「臣叩谢皇上恩典。」画师跪下叩头。
她跟他相视而笑,满意地看着画作,相拥看着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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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同一个夕阳,同一番景像,然而却今非昔比。时移势易,今天的她,再不尊贵,乃是待罪之身,将死之人。
她叹气,不禁摇头。原来往事,只能回味。
从小姑母就教导她,她们的家族系出名门,天生就是当帝妃的料子,她注定是要坐上这金銮鳯座,注定是万人之上。然而,刚踏入二八之年的她,只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又哪会想到这些关键利害﹖她想去反抗,争取自己的幸福。
她羡慕平民百姓的女子有权选择自己的幸福,她渴望得到一段真摰刻骨的爱情。不需荣华富贵,不需轰轰烈烈,只想平凡温情,安然度过一生便足矣。
因此她选择了离家出走,她不想当囚中鸟,就像姑母,锁于深宫,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守候,白白浪费大好青春。但身为乌拉那拉氏的後人,又岂可尽如人意﹖在她出走不久,便被父亲属下官员寻获。最後还是敌不过父母之命,逃不过要当侧福晋的命运。
大家都说她命好,因她出身高贵,知书识礼,又有当皇后的姑母撑腰,风头一时无两。但这风光背後,个中辛酸却只有自知。她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与他的一点一滴,想起了姑母的训言,刚进宫时对宫闱的幻想…
想到这里,她不禁泪垂。
「嫣儿无能,愧对乌拉那拉一族﹗」她跪下,向着空旷大厅叩拜。「姑母,嫣儿无能,无法做到您的要求…」她奋力用手敲打地板,青砖上出现了细碎的裂纹,白哲无垢的手流出鲜艳的红,血腥味隠隠传来。
此时大门被打开,剌眼的阳光射进这不见天日的幽室,她伸手去挡,眯着眼看着来者。待眼睛适应光线时,一个小太监恭敬地把手中的东西放到她面前,手中拿着一副卷子。
她定晴看着那卷明黄,苦笑起来。
「他终於作出决定了吗﹖」
她跪在地上,神态自然,不带半分情感。
「娘娘,接旨吧。」
小太监打开卷袖,朗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罪妇乌拉那拉氏为人阴险恶毒,作恶多端,谋害後妃,损害皇嗣,不知悔改。朕故念昔日之情,加恩赐其自尽,并赐全屍,钦此。」
她瞪着前方,小太监把圣旨递给她。
「娘娘,接旨吧。」他呜咽道,语气尽是不舍无奈「皇上天恩浩荡,特命奴才宣旨,好好送娘娘一程。娘娘您就收下旨意吧。小桂子也算是报答娘娘对奴才昔日之恩。娘娘,请吧。」
他把东西移到她面前,她瞄了一眼,接了过来,然後把黄卷撕成碎块。
此时一屋静諡,屋内气氛凝重。小太监站在一旁低头不敢作声,不想望见眼前满脸污垢的妇人。
「小桂子,你多大了﹖」良久,她才轻道。
「奴才二十有五了。」太监恭礼回答。纵然眼前妇人不再是主子,但她昔日曾助自己渡过难关,在情在理,亦应对她作最後敬意。
「可惜太监不能出宫回家。」她轻叹「如果你是宫女,该多好。」
「奴才自幼无双亲,亦无兄弟姐妹,幸得海公公赏识,才有幸进宫当差事。奴才早当宫里是家了。」
「家吗﹖」她讪笑。「这宫里还有家的感觉吗﹖我的家早就不在了。在那个夜晚,他带走永璂那天,我们的家就没了,都被拆散了﹑摧毁了。」
原本的幸福,最後变成了妄想。
她长吁一口气,看着眼前的东西:一个白瓷酒壼,绘上了牡丹花的图案,以及一只同样花纹的水杯。
「小桂子,」她站起来,抬起他的头,逼视他对望。他诧异看着她「如果可以,下辈子别再进宫了。过一个平凡人生,找个如意对象,一家几口平淡过活,赚点小钱,便已足矣。」
他不语,只低头望着地面。
「我多希望能回家。」她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可是我已在家了。」
「娘娘,时间到了。」他提醒她,此刻他只希望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不愿再逗留在这,不愿再听到这个女人的疯言疯语。
「嗯…?」她瞪着他「我是将死的人,时间对我又如何﹖快别红尘,以後这些东西也就与我无关了…」
「娘娘,请恕奴才无礼,奴才只是奉命行事。」他恭敬回答「娘娘要怪,就怪那些兴风作浪的人吧。奴才只是奴才,只是执行旨意而已,请娘娘遵旨。」
「不碍事,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生在这个家族,要怪就怪我痴心错付。」她叹气。
小桂子把酒杯放到她面前。她拿起了酒杯,端起来细看杯上的图纹,突然狰狞地笑起来。
「今天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令贵妃,你也不过如此﹗哈哈哈哈─”」
说罢,一饮而尽。
她像个娃娃静静地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鲜血,动也不动,双眼仍大大睁开,一副死不瞁目的样子。
小桂子站在房中低头看着眼前的人,良久才蹲下探她的气息,为她盖上眼帘。
「娘娘,你就安心去吧。下辈子可以的话,别来宫里了。奴才也是逼不得已,希望您一路好走,您对奴才的恩德,奴才下辈子再报答您。」
待确认完成皇命後,他便拂袖离去。
就这样结束了吗﹖
就这样结束了吧﹖
她只感到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了肉身的重量,一直向天际升上。她俯视着底下的宫殿–那个曾经属於她的家,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她越升越高,直到一束白光向她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