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抵达先前从村民那打听来的众神之台所在,恨绝离都在认真思考着该怎麽抢回自己在床上的位置,而没留意四周的一片死寂、及空气中飘散的一缕异样黑烟,江楼倒是一门心思都放在那些烟上头,牵着他的手一路上就尽量避开。
眼前众神之台是一个由五座祭祀高塔所组成的地方,而中央则是一潭漆黑不见底的巨大沼泽,古怪的是,在这极寒之地,沼泽却未结冻半分,冰雪一落下便彷佛被吞噬一般,旋即消逝得无影无踪。
然而等走近其中一座祭祀高塔时,他们的身後却无预警响起一道嘶哑的嗓音:「真稀罕,竟然有人能在这里撑这麽久都没毒发而亡。」
两人顿时一惊,连忙回头,就见原先毫无生物的雪地蓦然飞来无数各式飞虫,甚至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但当那『人』的五官样貌显现出来後,却增添了诡谲之感。
男子有着一张正直俊朗的面容,可举手投足间的疯颠却掩也不掩不住,唇色似墨、指甲如玄石,而在这冰雪之中,他亦浑然不觉寒冷似的只穿着一件褴褛单薄的布衣,此时瞥见了两人,他更是诡异地扭着头朝江楼的方向逼近,看清对方的容貌後便开始桀桀怪笑。
见状,江楼虽然感觉眼前的男子有些面熟,但实在想不起对方究竟是谁,也就只想让身旁的恨绝离往後退,而不再多做深想───至少,他确定自己不认识一个能化成飞虫的人。
只是江楼不记得,男子却印象深刻,等他怪笑完了,才说道:「守门人,真没想到你还活着,也一点都没变,难道又没有继承者肯接你这个位子了?」
闻言,江楼依旧想不起对方的身分,倒是恨绝离在一旁憋不住,毫不含蓄地反问:「你是谁啊?」干麽一副跟江楼很熟的样子?不爽!
男子脾气却是出乎意料地好,随即笑着回答恨绝离的问题,但是那个笑…还是别提了,越瞧越毛骨悚然,「我?我叫镇澜之,曾经是云舟的继承者,只是就如你所见,我现在连人都不是了。」
「继承者?那不就是……」恨绝离不禁回头看向江楼,可一见後者还是无可救药的一脸茫然,他只能大叹:江楼的健忘症又复发了!
没办法,光听到对方说曾是继承者,江楼脑海里就浮现了三个人选:是第一任、第二任、还是第三任?不过无论是哪一任,他其实都不记得长什麽样子就是……
镇澜之看来也不怎麽在意,反而好心提醒了一句:「第三任,走火入魔的那个。」
第三任…那不是二百多年前了吗?这次江楼总算有点印象了,才微皱着眉,问:「你怎麽会在这里?」
「哦,这说来话长,倒是你们又怎麽会来这种地方?嗯、先别说,让我猜猜…」镇澜之自顾自地说完便绕着他们两人走了一圈,随後语带肯定地说:「真是没想到,守门人,原来你的体内有蛊寄宿,你来是想把它取出来的吧?」
听出了端倪,恨绝离立刻连忙问:「你有办法拿出来吗?」
「当然有了,这些蛊毒之物对我而言就像同类一样,将它引出来简单得很,我就帮你们拿吧。」镇澜之乾脆地朝江楼隔空伸出了手,然而在两人尚未意识到时,江楼便蓦然胸口一痛,体内的心蛇蛊猛然窜出,殷红的鲜血瞬间染满雪地,见状,恨绝离随之一僵。
「江楼!」恨绝离急忙扶住他,察看伤势,而眼前的罪魁祸首却事不关己地欣赏着刚到手的蛇蛊。
「哦,真是漂亮的小家夥。」镇澜之眼神里的色彩越发颠狂痴迷,只见那条彷佛由血凝聚而成的火红小蛇盘据在他的指间、吐着细小的信子,他端详了好一会,才像忽然想到似的转头看向江楼:「疼吗?守门人,你会疼吗?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感觉到疼痛过了……」
江楼面色苍白,神情却很冷静,虽然流了不少血,但幸亏胸口的伤势不致命,能凭着守门人的自癒能力慢慢癒合,缓过呼吸後便对身旁死抓着他的恨绝离低声说:「没事。」
见那狰狞的伤口确实逐渐止住了血,恨绝离这才松了一口气,也不免腹诽了下:他这麽紧张,结果江楼这受伤的人居然比他还淡定,真是太让人恼怒了!
这口哀怨之气没法对当事人发泄,恨绝离当下就转移目标,咬牙切齿地朝镇澜之骂道:「你既然这麽怀念痛的感觉,我就一次让你痛个够!」随後手一挥,数道闪电瞬间落下。
那声势惊人的天雷接连往男子的方向打去,眼前几乎闪了一片白光,等荧蓝余光散去,雪地上就只剩一个个漆黑的深坑,其威力连恨绝离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记得以前招的电明明没这麽强啊!难道这就是夔的力量?那…等等、他该不会真电死人了吧!?
恨绝离摸摸自己的良心,正想靠过去看看坑里的人还有没有一口气在,就见无数飞虫再度凝聚成人,镇澜之全然无事地站在一旁古怪地瞧着他,最後又瞧瞧江楼,才开口问:「你是…夔?」
「我哪里像那家伙了?」一见对方没事,恨绝离的气势立刻又回来了。
镇澜之煞有其事地点头:「你的确不太像光球,不然你是谁?」
谁会长得像一颗光球啊!?恨绝离简直想翻白眼了,便挑衅似的回道:「你是第三任,我就不能是第四任?不对,江楼现在是我的守门人,你连边都沾不上!」一想到这,恨绝离突然骄傲了,谁要当第四个啊?要做当然要做唯一的那一个!至於夔…那不是人,不算。
镇澜之顿时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他,将对方所言和眼前所见推敲了一番,才又问:「你吸收了夔的力量?」
「呃?类似…」恨绝离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该怎麽解释自己死了又活、还换身体的事。
得到了肯定的回应,镇澜之冷不防就来到恨绝离面前,上下打量着他,恨绝离正想避远一点,自己就毫无预警地回到江楼身後,而把他召回来的人也才刚起身勉强站稳了脚步。
除了雪地残存的触目血迹,江楼的身体看来已无大碍,就连原先右颊的红蛇刺青都消失无踪,此刻看向镇澜之的蓝眸里依旧淡然,不带一丝杀气,可想护着恨绝离的意味却很浓。
江楼一向如此,即使在毫不犹豫亲手捏碎一个人的颈骨时,他都不会有任何一丝杀气,就连一点情绪也不会流露,唯有遇上和恨绝离相关的事时,那份心意才会掩都掩不住。
见状,镇澜之阴恻恻地扯了扯嘴角,「守门人,你晓得吗?我曾经恨你入骨!」
当初得知自己是继承者後,他求好心切,直想将内力武功练到极致再去继承,却不料一个练岔反落到走火入魔的下场,并从此对长生不死越发执着,当自己的血被夔所排斥时,他甚至想杀了守门人,好试试能否再得到机会继承。
只是当时守门人什麽也没说,随手就将他送到这极北之地,即使一身内力让他暂时挡住了毒侵,但这里的环境越是严苛、气血逆流时越是痛苦,他的恨意就越深!
有一次,他终於禁不住折磨,跳进了那一潭传说是上古凶兽相柳临死前残留下的毒沼泽里寻求解脱,事情才有所转折───他活了下来,成了这非人模样,并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长生不死。
那之後他曾经试着离开这足以让自己躲避风雪的众神之台,但身体却像被禁锢住一般,无论走多远,最终都会被这潭沼泽吸引回来,於是他在这待了数十年、一百年、二百年,直到有一天忽然想到,假若当初他继承了,那如今也差不多卸任了吧?那恨意才开始消减。
他走火入魔,只是疯颠,而不是真疯,他依然感受得到那无可奈何的深刻孤寂,仅仅二百年他就已厌倦了长生不死,那独自在云舟待了六百年、眼睁睁看着三次机会从面前流逝的守门人又如何?
於是他心理平衡了,同时开始想着,有一天他会再回到那一潭沼泽里,不再出来。
然而没想到,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守门人却先来了,还带着吸收了夔力量的下任继承者,甚至如此维护那个人,和他当时走火入魔时遭遇的截然不同。
这算什麽?原来守门人你也会动情吗?所以才会将一切都给那个人……镇澜之说不清自己是嫉妒抑或是自嘲,他抬起手看着盘绕在指间的火红小蛇,只知道从他走火入魔的那一刻起,原本似锦的未来就再也挽救不回。
江楼听了他说曾恨自己入骨,不禁跟着陷入沉默,当初的事他记不太清楚,只隐约有个印象:对方的本性不坏,无论走火入魔之後发生了什麽事,他应该都只会把人送到人烟罕至的地方了事。
这麽说…是他把镇澜之扔到这极北之地的?才因此被恨上?终於想通的江楼和仍在纠结前因後果的恨绝离对望了下,才往镇澜之的方向走近,最後伸出了手。
镇澜之看着男人那依然苍白修长的手,狐疑地问:「这是什麽意思?」握手言合?
「你帮我取出了心蛇蛊,作为交换,只要不危及其他人,往後你想去哪里,我负责送。」江楼回答得淡然。
不是言合、亦不是弥补、施舍,而是交换条件。镇澜之了然,反手将小蛇收起,便递出右手让对方在手腕留下泛着浅淡雷光的十字印记。
看着那久未见的印记,镇澜之忽然诡异地笑了笑:「我会很常找你的。」
江楼没回话,只看了他一眼,便回头走回恨绝离身旁,随後两人便蓦然从广阔的雪原中凭空消失。
而留在原处的镇澜之扭头望向身後深不见底的沼泽。看来,他用不着那麽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