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冲拍到脚面,无情水瞬即退回海里,使秦招无法辨别刚才与他肌肤相亲过的水,难怪人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水浸软了秦招脚底下的一片沙地,一退,软化的沙便陷下半分,使秦招生起一股被拉到地底下的错觉,赶紧抽离,踏上旁边深棕色的软沙,盯着那个深窝入沙地的脚印。他转而看向海,发觉一波波暗涌自很远的地方传来,以一种看似徐缓实则迅猛的姿态传过来,至近岸处将波浪里的力量一下子爆发出来,啪一声扑将到秦招脚边。有些浪看似势头很大,但所激之浪很微弱,只刚碰上他脚尖就鸣金收兵,有些波动看似微弱,却有意想不到的爆发力,浸没秦招的脚踝之余还波及他身後的地方,再温吞地退去。
能上岸的海水像一块末端绣上一层白色蕾丝的蓝布,覆在脚背上,丝一般油滑,退潮时,白沫失去生机,好似那些客人的性器射出来的脏东西,过後,总带来无边的空虚。理论上精液是一种蕴含无限生机与可能性的东西,只要它进入女人体里,很可能会与卵子孕育新生命。可是,新生命必然是希望的种子吗?他不期然想起几个星期前,那宗儿子伙同朋友杀死自己的父母再分屍的案件。那儿子的母亲在许多年前,必然曾一脸温婉地抚摸肚皮,幻想日後孩子有何成就;那儿子的父亲或许给儿子买过玩具兵器玩具枪炮,无想过他朝一日,儿子会用真家伙来将他们送入地狱。
这些白色却不纯洁的东西也进入过秦招体内。第一次,他神智未清,一下子想不通股间那些东西是什麽,以为自己失禁;第二次,他夹紧双腿,收缩括约肌,不想让那些污秽的体液流出来;第三次……
想不起第三次。可能因为已经习惯,不再有任何特别感觉,正如你在运动後流汗,也不会有什麽羞耻或高兴或难过的感觉。只是体液。将一切事物都非感情化後,眼泪精液呕吐物汗水屎尿……一切自身体流出来的东西,原来,不过是某种体液,只是人喜欢为这些东西冠上各种情感与意义:浪漫淫秽肮脏臭。
想太多,为自己设定太多不能越过的界线,逐渐封入死局,半步不能移,人总是反覆做这种事。
脚踝浸入海水的短短几秒里,秦招感到一阵身心圆满,想让身体更多部分接触到海水,不禁行前几步,可是水很快就退去,唯有呆立在沙滩上,等待下一波海水来袭。不知过了几耐,膝盖至小腿一阵发麻僵硬,他缓缓蹲下来,又要小心别让裤子碰到海水,结果半蹲下来更辛苦,就乾脆维持站立姿势,挺直腰板,面对碧海,迎来一阵轻柔的海风,今天流过的汗都随之挥发了。
秦招行了几步,发现一枚拳头大的表面岩巉的海螺壳深陷入泥沙,未及细看,一个浪卷过来,水退後已见那枚螺壳的四分三都露出来,再有一个浪卷过来,海水里,那校看似沉重的螺壳飘荡无依,似是炫耀它重获自由,秦招又想握着那螺壳,但见它表面像腐朽的骨头般,心有畏怯,终於眼巴巴的看着它,走了。
秦招行了几步,海水很浅,他踏步也感觉不到水的阻力,这时看见距离五步之遥的海水中飘浮着一尾手掌长度的鱼。灰白色的,黯淡的鱼身失去生命力,眼珠好似得了白内障的病人,鱼嘴张着不懂闭口,细看还见到极细小的锯齿。他心内一震,因海水的浮动令鱼屍与他的脚愈来愈接近,便行快几步。
秦招急速地行了几步,第一件事是低头顾盼,只见泥沙上有一条贝壳蚬壳如垃圾所织成的长带,刚好落在海水拍岸时所能延展的最远距离,故容易留下这些固体的海洋垃圾,而形成一条贴近海岸线的带环。
秦招轻松地行了几步,发觉天暗下来。没有手机,不知现在几点。又没有手表,买了人生第一部手机後就再也没用过手表,都忘了自己原先的那只手表是什麽款式。银表带?布的?皮革?表面有十二个或六个四个数字?是白色棕色蓝色绿色还是橙色?不是秦招不想记得那只手表,而是他真的想不起那只曾经连续几年、每日戴在左手腕的手表长什麽样子。原来忘记是不需刻意对自己讲「我要忘记它」,当你对自己说这句话时,你就变相提醒自己它或他的存在。忘记,代表那回事变得不再重要,不再为它为心思,无形将它驱逐於脑袋之外。鱼屍在六七步以外的海水中浮沉,离他很远。
秦招又行了几步,不意低头望海水是什麽颜色,却又见到那一尾不肯放过他的鱼屍借着海水的流动,看似随波逐流的,却几乎要贴近他的脚。他跳开一步,疑惑取代厌恶,是鱼屍要纠缠他,抑或他不知不觉地走近鱼屍?还是他与鱼屍间有种缘分,使他们无心之下三番四次地见面?
缘分呐。
秦招避债似的远离海水,此时天由清亮的浅蓝变成彷佛下雨後的水蓝,天底下一切东西难免被染成一片蓝。秦招在天底下伸出手臂,青色的血管使他想起蓝血人。海滩上每个人的脸上染了蓝,不由得显出忧郁的颜色,被动。秦招走回去原来的位置,见楚暮仰卧沙上,胸膛平缓有致地起伏,嘴微张着,眼镜被他捏在手里,手则软皮条似的搁在腰上。可他在睡梦中还记得要看管物品,脑後枕着那盒iPad之余一脚压着一包零食,左手揽着秦招的斜肩袋。
想笑,并且真的笑出来,笑出来之後又不觉得有何可笑。
可能因为刚才试着蹲起来时,裤子就被海水打湿一部分,故现在秦招不再拘泥卫生问题,拎起楚暮脱在沙上的T恤,两手掂着袖子用力扬了十几下,等衫上的沙掉得七七八八,才披回去楚暮上身,为他挡一下海风。然後自己一屁股坐在沙上,最多一阵拍一拍裤子。
楚暮感受到身边多出来的一份重量,才睁开眼,打了个大呵欠,迷糊地摸索身上的T恤,口齿不清:「现在几点?」
「我也不清楚,没手表又没手机在身上。」
「是但啦。」楚暮以较乾净的手背揩了揩脸颊。他穿上T恤,未几又脱下来,嫌衫上有沙粒的触感,一穿起来还真固是「芒刺在背」。卷起T恤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腰挺得胸膛也倾前,又朝天踢一下腿,活动筋骨,秦招看了,发现楚暮的腰肢坚韧得来,柔软度也好。
「走啦。我肚饿。」楚暮架上眼镜,看了秦招一眼,垂着眼,俯身拾起那盒他觉得是朱古力的礼物,拍拍盒上的沙。秦招抄起袋便走。没走了两三步,屁股被人拍了几下,如同电击似的使他全身一震,秦招猛地转过身来,也见楚暮一脸惊诧,楚暮举起双手,支支吾吾:「我、我见你一裤子沙,便替你拍拍……没想过你这麽大反应,又见大家都系男人……」
秦招又背向楚暮,说:「我本来在想事情,突然被人一拍,才吓了一跳。我平时并不会这样。」
「哦,我也猜到。你穿黑色裤子,一沾了沙就很明显,还有一点点你自己拍吧。我俩这副身世,」楚暮指着自己半裸的上身跟一裤子沙与海水迹的秦招,说:「看来也只能去食车仔面或踎大排档。这样吧,搭车出市区,有一档车仔面很好食,小学时我们常去的那档。」
「我们会一齐食晚饭?」
「你不饿吗?不过你想回家吃也可以。」
「没有,我也饿。一齐食啦。」秦招又说:「对了,你刚才做什麽梦?见你睡得这麽安祥。」
「好安祥吗?」
「安祥到好似死了那般。」秦招开玩笑说。
「是啊,死了,多安祥呢……」楚暮逼两手空空的秦招拿一袋零食,用T恤包起那盒他想是朱古力的礼物,一手搭在秦招的肩膊,疲累地挤出笑容,走向巴士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