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四鼓,十娘以「迎新送旧」之名盛装打扮,其神色自若、慢条斯理,没有被李甲出卖的怒意,也没有新获富家丈夫的欢喜。直至打理完毕,东方那不甚明亮的署光才缓缓散布在天空,好似那金乌有赖床之嫌。
孙富此时速催家童到船头等候消息,而另一方,李甲与十娘早早便到,似乎没有任何拖延不舍之意,十娘略偏头窥探李甲略有欣喜之色的神情,面色更加平淡,接着催李甲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
於是李甲便依孙富之言将十娘的梳妆匣作为信物换取了白银千两,彷佛这是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这时十娘与孙富招手,以李甲的路引尚在梳妆匣中为由,要孙富取回,而孙富视十娘为瓮中鳖,不疑有他,讨好似的立即命家童取来。
十娘取钥开锁,叫李甲抽第一层来瞧瞧,只见翠羽明璫,瑶簪宝珥,充斥其中,满的好似要溢出来了,若在场有生意人或珠宝商,明眼一瞧便能断言,这价值不下百金。
接着十娘微微一笑,彷佛散财童子般,举起这层宝物小箱,玉手微倾,宝物变像下雨般,哗啦哗啦的流入江中。
然後又叫李甲取一箱,里头是玉箫金管,再取一箱,尽古金紫玉玩器,约值数千金,但这全被看似面露微笑动作却像泄愤的十娘扔进江中。
其中惊呼可惜声音不断,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见状皆目瞪口呆,目光直直盯着下财宝雨的那只纤手和消失在江河之中的宝物,相信现在就算孙富和李甲突然发疯,把衣服扒光齐跳大腿舞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最後又抽了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十娘将匣子打开亮相,是颗又大又圆的夜明珠,当然还有一些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但见着了那价值吓人的夜明珠,谁还看的到其他东西?
见十娘手高举夜明珠与宝匣,彷佛打水飘似的要投入江中,李甲不觉大悔,抱住十娘恸哭,而那孙富也一副好心肠的样子上前劝解。
十娘露出怒容,好像终於收起了面带微笑的面具,将李甲推到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你竟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杜十娘的仇人!我死而有知,绝对告诉神明,你不要妄想会有什麽枕席之欢!」又偏头掩饰差点露出的哀容,对李甲淡淡的说:「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来要做老年的依仗。自从遇到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妾乃一片真心。之前出发之际,假托众姐妹相赠,箱中蕴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到时归见父母,说不定会怜妾有心,愿意让妾进郎君家门,因此终生有了依靠,妾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被这种巧言谗说给迷惑,要出卖妾换得银子,负妾一片真心。今当众面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妾生不得其时,因风尘而瘁。好不容易得以脱离,欲与郎君共高飞,怎知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当下众人忍不住公干李甲,连该被马踢死的孙富也不放过,其中也包含了对十娘遇人不淑的同情,但这样的情景十娘不听不闻,淡然的望着天空,最後视线凝聚在波涛滚滚的江面上,宛若解脱的一笑,接着十娘拥着她的宝匣,像只见着归属的鱼奋力往江中跃去。
这样就可以结束了,无论是可恨的、肮脏的、爱恋的、期盼的……,让它随流水而去吧,从此以後就没有杜十娘这号人物,也不再存在这浑浊的红尘,只是……自己选择了断,是否能让李郎感到一丝心疼?
这样死意已决的人是拦不住的,已经不可能有任何事拦下她了,就算是李甲和孙富突然发疯把衣服扒光齐跳肚皮舞也不一定能让她多停留一秒。但在关键时刻十娘却急踩煞车,其呆傻的模样好像一个好不容易回到家却发现房子已经被拆了的游子。
一名醉汉在船头一边大唱大江东去,一边对着江涛泄洪,甚至还为那水柱形成拱形的美丑,调高又调低,让人想不退避三舍都难。
稍微的迟疑让十娘被孙富和李甲一把抓住,错过最好的了断时机使十娘懊悔万分,但眼见着黄浊的液体与江河混为一体,这让人无论如何也跳不下去。
就在十娘与李甲孙富拉扯之时,一句「大人你怎麽在这里?」如打雷般的劈来,那醉汉方便後一回头,冷不防的大嗓门震得李甲与孙富像被点穴一般的停下动作,而不知位何没被影响到的十娘便趁机逃开,然後走到好像认得自己的醉汉面前。
不知大人一词是指谁的孙富和李甲,先是面面相觑的各看一眼,最後决定先询问那醉汉的来由再说,但醉汉怎都不理他们,迳自抓着十娘哇啦哇啦的问一堆让人摸不着脑袋的话。
见醉汉不理自己,还有骚扰十娘之嫌,不只李甲与孙富,一旁的众人都想出头英雄救美,怎知还没碰到醉汉就被醉汉踢了一脚,那一脚看似无力,但挨了一脚的人个个像被点燃的冲天炮,船头飞到船尾的还算好,有的还飞上天跟麻雀大眼瞪小眼。
「大人,没事吧?」醉汉一副尽忠护主的对十娘说完,又对旁人喝道:「再为难我家大人,别怪爷爷我不客气了!」
到底是谁为难谁啊?摔得七零八落的众人心中的莫名其妙不亚於突然看到人飞上天的麻雀。
「糟糕,再继续欺负这些不谙武功的笨蛋会破坏行规的。」醉汉一脸懊恼的拍拍额头,最後一脸故作无辜的看向十娘说:「大人不会见怪吧?」
十娘连发出疑惑的声音都来不及,眨眼就被醉汉扛起,然後一起跳下船。
见状,众人急呼捞救,怎知一探头看船下,那醉汉大老爷似的背着十娘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逛大街,令人不纷纷讶异的直喊神仙。
「神仙?真是一群土包子,单单这麽个轻功水上飘也可以叫做神仙?乖乖不得了,爷爷我以後一定要天天来这里晃,看会不会有人帮爷爷我建一座庙。」醉汉说着自以为好笑的笑话,结果没人捧场,只好一脸夸张的哀怨嘴脸直盯着十娘瞧。
「大人你什麽时候向蚌壳看齐了怎麽都不通知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好无聊耶,不然下来陪我走走路,轻功水上飘才难不倒大人,大人之前那招开山辟海才叫做神仙咧。」不管是酒水影响还是这人本性问题,这人不管说话还是行为都像个小毛头一样,吵闹的同时还故意激起水花喷到十娘脸上。
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荒唐的状况,但十娘还是令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状况,眼前这名醉汉不管是真醉还是假醉,他掳走自己都是事实,但脚下是被污染过的江河,想了断好歹也得换一条河,所以当下情况是不可能逃走,就算求救也不可能有人救得到,而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醉汉的意,装作是他家「大人」,就算那醉汉是在作戏也可以达到制衡的效果,再来就是等待机会,见机行事。
最後十娘是以「我累了,别吵我。」这句话堵住醉汉那喋喋不休的嘴,看那醉汉之前与「大人」总是没大没小的,没想到十娘不冷不热的一句话,竟然可以使醉汉安静的好似打从娘胎就是哑巴一般,这令十娘忍不住好奇,若真有「大人」这名人物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想着想着,他们就来到了十娘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