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就是爸爸那双比女人还要纤细漂亮的手指,指甲永远不留长,白皙、柔软,我常常在他怀中玩弄他的大手,心血来潮时会恶作剧似的轻搔他的掌心,让他头皮发麻,那个表情每次看了总让我不厌腻的咯咯笑了出来,不过代价就是被他呵痒,直到我都趴在沙发上笑到流泪才肯罢手。
对我而言,爸爸就像天空,无时无刻都在我身边,支撑我的世界。我喜欢在他身边,不管做什麽都很快乐。
但我还是偏心的,我最爱看着爸爸弹琴。
爸爸热爱钢琴,所以我的名字末尾才有了琴这个字。
爸爸的工作是替人伴奏钢琴,无论古典和爵士皆可,但他个人钻研还是在古典上,这份收入尽管不稳定,却还是能提供家里基本的经济来源。因此没有多余的钱买给我芭比娃娃和玩具,陪伴我的就只有那架比我高上许多的钢琴。
那架钢琴简直变成我的玩具了,爸爸不在的时候,我就喜欢跑到椅子上,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乱弹,慢慢地也会弹了几首曲子,每次总会在钢琴上玩的不亦乐乎,因为对我而言那是一种娱乐。我喜欢钢琴,也喜欢钢琴很乾净明亮的音色。
「爸爸,世界上还有比钢琴更好听的东西吗?」冬天很冷,我晃着脑袋瓜,把脸埋在爸爸的胸膛里摩蹭取暖。
「当然有啊,可是不管对爸爸或以琴来说,钢琴就是最美的东西了。」
「我真的好喜欢钢琴喔,爸爸,我以後也去弹琴给别人听,可以吗?」
「好呀,以琴要比爸爸更厉害,要自己作曲,然後弹自己的曲子,让全世界的人都听的到你在弹琴,这样爸爸会很骄傲喔,我们以琴最棒了。」
「可是爸爸已经很厉害了呀……」
「才没有呢,爸爸很逊。」
「爸爸不准说自己逊!」我抬起头,鼓起了双颊,「我以後会赢过爸爸,比你更厉害,但那是因为爸爸很厉害很强,所以我赢过你才会更棒!所以,爸爸不逊。」
爸爸被我唬的一愣,随後慢慢展露他的微笑,却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无奈地摸着我的头,哄劝着我,「好,我等着以琴比爸爸还要好的那一天,到时候……我请你吃大餐?」
无聊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琴椅旁的小凳子上,仰起小脸,用崇拜的眼光看着爸爸弹琴,偶尔会拿一两本童书放在大腿上,可我最爱的,还是爸爸让我坐在他腿上,牵着我的手,耐心教我一些民俗歌谣或流行歌曲,导致我还年幼却听过了不少歌,边弹边唱,我也不管音准,总会开心的唱起来,最後的情况就变成是爸爸在替我伴奏了。
「爸爸会一直陪我弹琴吗?」
「当然会呀,爸爸要等念婕长大以後变的很厉害喔,到时候换爸爸听以琴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好,勾勾手。」伸出小拇指,我兴奋地抱住爸爸。
基於家庭的薰陶和对钢琴的热爱,不到五岁,我已经会独自弹奏许多歌曲,还略懂视谱,学的比中文字还迅速。爸爸乐见我喜爱音乐,高兴地赞赏我,常常捏着我的脸,说我以後一定大有成就,让他欣慰。
而那时候的妈妈,绝对是爸爸身後的温柔支柱。
妈妈看着我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每句都离不开钢琴和音乐,脸上净是无奈的表情,眼神却满怀宠爱,对我们父女俩吆喝:「好啦,吃饭了,整天弹琴弹琴的,要是以琴以後睡在钢琴旁边,我看你这个爸爸总该烦恼一下了。」
「那我会陪以琴一起睡罗,对不对?」
「对。」我偷挟了一块肉,大力点头。
「来,以琴多吃一点,这样才有力气弹琴!」
「够了没呀?再吃饭的时候也要提到钢琴?真受不了你,偶尔也带以琴出去玩耍吧?正常小孩都是在外头跑跑跳跳的。我看等等吃饱饭,我们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吧,她还小,还要长大,需要多运动呀。」
「吼,粗公远!」我举起手晃着筷子,嘴巴还塞满着饭菜。
「去公园听我讲布拉姆斯的故事吧!」
「你够了喔!」妈气地抢走爸手中的筷子,而我在一旁笑到食物噎在喉咙,连忙拍着胸口,拿起水杯缓和难受,可是我很开心,有爸爸和妈妈在我身边,就算没有玩偶又怎麽样?玩偶是假的,我有他们在我身边,是活生生的呢!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了。有钢琴、有爸爸、有妈妈,我就觉得很快乐。」已经渐渐平静的心情再提起过往的时候又起了波澜,我握着孙聿泽帮我买来的水杯,刚哭完的眼睛酸涩不已,我却无力遮掩,那些被我封锁的记忆呀……再过了这麽久以後,依然是我的伤口。
他没说话,反倒伸出双臂拥住了我,我强忍在眼眶滚动的液体,却抑制不了内心强烈的激动和波涛汹涌。
「我相信你爸都知道,你的辛苦。」他沉沉地道。
「是吗……」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这些事倾泄而出的沉重绝不是我一个人就足以承受的,从天堂跌到地狱的滋味太难熬,尽管过了这几年,我还是挥之不去,关於那时候的沉痛和心伤。
爸爸,你在天堂,看的见我吗?你一直在我身边,是吧?
「以琴,来,骑脚踏车!」
「不要……看起来好难,我怕跌倒。」
「爸爸会在後面扶你啊,很安全的,等你以後学会了我们一起骑出去玩,所以快来,爸爸不骗你,不会跌倒。」
「……唔。」我陷入两难,看着那辆到我胸口的脚踏车。
「爸爸等等买饮料给你喝。」
「好吧。」被收买了,我乖乖地走到他身旁,让他扶着脚踏车的尾巴,一坐上座椅,我全身神经都绷紧,把手握紧到纹路都印在手掌心上,我骑的很慢,摇摇晃晃的,内心不断担心下一秒就会重心不穏而摔跤。
「别怕,骑快一点。」
「……好可怕。」我听不进去,想要煞车,在我身後的爸爸却出声劝阻我,他说骑快一点才不会摇晃,要我相信他,他说,难道爸爸骗过你吗?
我牙一咬,发了狠加快踩踏版的速度,然後又惊又喜的大叫:「好舒服,风好凉!」
「对吧!」爸爸也笑出声,我完全徜徉在风中,什麽恐惧在那一瞬间全都消逝。
「爸爸,你看,是风筝耶!」我一手放开指着空中,过了几秒却没得到回应,我疑惑地回头一看,才发现爸爸不知不觉已经放开手,站在几公尺之外笑盈盈看着我,知道没有人搀扶我的脚踏车,我一害怕,抓不到平衡感,顿时往右一偏,从脚踏车上跌了下来。
我来不及反应,用手撑住了地板,手臂上的肌肤随即传来一阵刺痛,我疼的哭了出来,坐在地上对着爸爸大喊:「你骗人,你说不会跌倒的!」
他显然也吓到了,因为他慌慌张张的从远处跑了过来,整张脸皱在一起,在查看我手上的擦伤之後将我搂在怀中,用极为愧疚的口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後不会再放开了,痛不痛?」
「很痛!」
「不痛了、不痛了喔,我们去擦药。」
「……不要,我要喝饮料。」
「好,等你擦完药,我们再一起去买,你要喝什麽我都买给你。」
「不管,我要喝饮料。」我也不知道我哪根筋不对,明明爸爸不是故意的,却还是在这种时候和他闹别扭。
「以琴,听我的话,你还没擦药,我会担心也没办法带你出去买饮料,乖,我们一起去擦药,不要让爸爸担心,可不可以?」他满脸担忧,我嘟嚷了几声,再也无法继续闹性子,只好让他牵着我去消毒、抹药。
自从那次之後,我已经学会骑脚踏车了。
他也答应我,以後再也不会放开我了。
「还好吗?」他给我的那包面纸早已用光,我只是怔怔凝视前方,什麽也不说,既不哭也不笑,独自陷入回忆。面对庞大的悲伤,我站在它面前,让它笼罩我,无力抵抗的我只能让内心逐渐瓦解。
我摇摇头,笑了一笑,然後说:「欸,我想喝酒了。」
「喝酒?你这什麽状况,喝什麽酒。」
「就是要借酒浇愁呀!」我拉住他的袖子,眨眨眼睛,「我之前喝过几次,生啤酒蛮好喝的,这附近应该有便利商店吧?」
「不要喝。」
「你不陪我喝酒也没关系呀,一个人喝倒也别有风味,是吧?」我站起来,拍拍沾染在衣裤上的尘土。
「……受不了你。」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往便利商店。
我拿了三瓶,店员只瞥了我们一眼,漠然的用着平板无奇的音调说着客制化的语句,都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他可能也无心去查看证件了吧?我今天没有带钱出来,所以是这个被我骗来的男人付钱,亏我刚刚还大摇大摆的想一个人买酒,身上根本半毛钱都没有。
坐在附近的公园秋千上,我开了一罐,仰头就罐掉三分之一,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这样喝身体会坏掉。」
「就今晚,让我破例一下,可以吧?」
「还好你只买三瓶。」他也拎起一罐,坐在一旁。
「我原本想买五瓶的,只是不想让你破费,只好委屈一点,你喝了一罐,我才喝两罐,醉不倒的,啤酒酒精浓度这麽低。」
「还知道是花我的钱?」他瞪我一眼,而我哈哈的笑了出来。
「……我爸要是看到我这副模样,一定很生气吧,他以前就一直把我捧成一个快乐的小公主,小公主怎麽能喝酒放荡呢?」
「你知道就别喝了。」
「可是现在他不在啊,就让我偷偷来吧,让我喝一下,他看不到的,明天过後,我会恢复的,但是今天能不能让我软弱一下下?一个晚上就好,我已经好久没有这麽难过了,难过到快死掉,可是又死不了。」
他沉默,看我的眼神沉甸甸的,像是想开口安慰我,却不知道要说些什麽,我对他笑一笑,闷闷地说:「不要紧,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我今天只是……破例而已,你以後不会再看到了,相信我。」
「不知道是谁在生病的时候,看完医生还耍赖不想回家?」
「病人最大嘛……」
「我觉得我认识你之後简直是惊奇连连啊,先是冷漠,又来闹病人的特权脾气,现在是什麽?歇斯底里吗?那之後会不会来个六亲不认?」他似笑非笑。
「拜托,你把我的生活当成什麽啊,八点档乡土剧?乾脆去跳楼比较快。」我不悦地回嘴,因为口渴,其中一罐已经被我灌完了。
「说笑的。」
「我喝不够耶,你要不要再去买?买浓度高一点的,不要啤酒。」
「你想太多了,我可不想扛着一个醉汉回她家,虽然我是骑摩托车,但未免也太危险了,到时候你摔下去谁负责啊?」
「真是的,我哪有这麽容易就醉?」
「难说喔,我就看过一个女生平常很漂亮很有气质,一喝醉就完全像疯了一样,一直哭个不停,然後遇到人就打就抱,清醒之後还被自己狼狈的样子和哭肿的眼睛吓傻。人不可貌相,知不知道?」
「我哪会那麽夸张。」
「我还是多替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比较好。」
我咕哝几声,第二罐啤酒也快见底了,可是丝毫醉意都没有,啤酒也渐渐变的苦涩,我忍不住说:「啤酒真的好难喝。」
「那你还喝。」
「算了,跟你讲又罗唆一堆,我把它喝完就是了。」啐了一口,我喝了好大一口把它全部喝掉,气泡在舌尖上舞动,冰凉却带了苦味的液体滑过喉咙,苦到我心头,我怔着怔着,眼泪就这般无预期地掉了下来。
他而後才发现我的异状,吓了一跳,「你该不会醉了吧?」
「才没有,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我要哭。」
我抿了抿唇,嘴角隐约舔到了泪水,咸咸的,像盐巴地咸,可是眼泪流个不停,连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酒醉都不知道,我呼吸越来越急促,哭到换不过气,到最後是不得已将脸埋在手心,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成像个孩子。
「你还好吧?」我能听见他的脚步声,他站在我面前,轻拍着我因为低头而拱起的背。
「没事……哭一下就好了。」我的声音里头有浓厚的鼻音,我很想装作没事,但悲伤是种连锁效应,一哭我就会停不住,越哭就越难过,越难过就越容易想起关於爸爸的事,而我越是去想,就又更难过了。
我听见他轻微的叹息,他没戳破我的谎言,而是继续拍着我的背,把我当成孩子,安静地轻拍,突然间,我们之间什麽都不剩,只有他渺小的呼吸声和我抽咽的哭声,我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他怔了一下,但没抗拒我冒犯的举动,只是静静让我抓着,哭着。我无法解释为什麽我要抓他的衣服,但就是一种意识,想有慰藉。
「你知道吗……」我几乎是用气音在讲话。
「嗯?」
「他说他再也不会放开我了。」
闭着眼睛,就算是哭泣,我也因为爸爸而沾染上一抹淡淡的笑靥,「他很坏吧,他骗了我……如果不放开我,他现在是在哪里啊?他怎麽可以让我一直哭,他最不喜欢看到我哭了哦,他最喜欢我笑了……他真的好坏,这几年我好想他,真的好想,几乎每次难过的时候就会梦到他,可是我也知道他死了……」
我喃喃自语,说的含糊不清,又吃到眼泪了,好咸。
「没事了。」他清清地说。
「真的没事了吗?」
「我觉得心里破了洞,好大好大的洞,你说啊,怎麽填补?真的没事了吗?我觉得很痛啊,他不在,我的世界就变了一个模样,大家不再觉得我是小公主,不再在乎我弹的琴,连我妈都不想要我碰钢琴,真的没事了吗?」
「你别这样子,何必?」
「那我又何必装的好好的?」我松开他,直勾勾受伤地看着他,「反正没有人在乎了啊,我装的好好的,也只是要给我妈看而已,谁又知道,我失眠了多少个晚上?」
「那你以後睡不着,打给我。」
「……什麽?」
「反正我闲的很,不是要歇斯底里地发疯吗?打给我啊,都看过一次了,不缺以後那几次。那你就歇斯底里啊,有人会心疼你吗?你只会让你妈担心而已。」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眼神逐渐冷漠,用着嘲讽地口吻说:「这样有比较好吗?」
「抱歉。」我低下了头。
「我只是,真的,好想他……」
爸爸很疼我,把我当掌上明珠的小公主在疼,我们之间聊天可以永远都聊不完,对於我来说,他什麽都知道,我常常天马行空地问他很多天真、现在看来却愚蠢的问题,但他从来都没有不耐烦过,而是静静摸着我的头,开始和我天南地北地瞎扯,我虽然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也听的很开心。
小时候,我就几乎玩遍了台湾,他喜欢旅游,带着妈妈和我,他是摄影师,捕捉我和妈妈的每一个瞬间,面对他的镜头,我几乎能够轻松自在摆出太多不同的姿势,都是他翻阅童装杂志,指着童星们要我学起来的。
他喜欢拍照,我真的觉得爸爸是天生的艺术家,不论摄影或者音乐都很杰出,他的照片也拿去报名过比赛,拿了特优。
他只有一台单眼相机,呵护它的程度和宝贝钢琴差不多了,尽管已经使用了五年,它却历久弥新,外表依然完好如初,该有的功能一样也不缺少。
我几乎摸透了爸爸的性子,他喜欢吃青菜但不喜欢青椒,他不喜欢甜点可是喜好黑巧克力,他弹琴的时候不希望有人打扰,就连我也一样,他喜欢把我和妈妈当照片里头的主角,他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因为他常常看着电视上拨出的旅游节目,暗自对於国外明媚的风光赞叹,说有一天一定要带我和妈妈一起去。
还有,爸爸的歌声很温柔,我只听过几次,可是他的嗓音就像电视上的歌手那样好听,我常常对他撒娇,央求他再多唱几首,但他说他不想再多唱,就在那时候,是我仅有几次看见爸爸脸上流露了哀伤的神情。
他的存在就像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还没上学之前,我没有兄弟姊妹也没有朋友,我的生活就只有爸爸和妈妈,还有音乐。
爸爸喜欢听我弹琴,这是他亲口说的,每次在我练完琴之後常常会给我一个果冻,轻捏我的脸,「你好棒,我很喜欢听你弹琴。」
「可是我弹的又没有爸爸好听。」
「等你以後就会弹的比爸爸好听啦,这麽小就急着想要超越我啊?」他把我抱起来,用鼻子蹭着我的鼻子,我痒的呵呵笑,他也跟着笑了,「以琴,只要你快乐就好了,爸爸不会在意你想做什麽喔。」
「啊?爸爸你在说什麽?」
「没事,爸爸随便说说而已。」他放下我,牵起我的手,「我们去吃饭吧?今天妈妈不在,我请你去吃大餐。」
「真的吗?」我喜孜孜地开怀笑着,虽然我不清楚为什麽爸爸有时候看我的时候会格外显得那麽悲伤,尤其在我唱歌的时候,刚刚也是,他的表情会变的很陌生,陌生到我似乎无法触摸,明明是我熟悉亲切的爸爸,却像是变了个人。
但我一直坚信,他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不会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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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心相信,换来的不是完好无缺,就是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