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但為君故 — 彼采葛兮 一日三月

烹一壶茶,清韵绕棋秤。

汉界楚河寸半对望,起手无回,巾帼不让须眉。

围城之危未解,薄汗沁额打湿垂髫,绯红染颊辉映瑰艳桃花。

软嗓嘟哝凝眸狡黠,云荑扫乱残子天真纯然--「不管,这局不算。」

柔实大掌递过小点,欺上粉脸,指尖顺势梳开她额前濡湿散发。

啜香茗眉宇含笑:「好。」

湖心角亭,杏花微雨;悠然岁月,静好时光。

*****

「常霄王日理万机,今日怎麽得空大驾光临?」初岫声调平静无波,将话题转移。

「初儿未免太过冷淡?两年前令本王伤透了心,如今怎还舍得用这种冰冷的态度刺伤我呢?」墨琰操着狎谑的口吻,悠闲的在屋宇上翘起二郎腿,睥睨着初岫待她回答。

『初儿?』初岫眉头一锁,「我自认并不够格让您这麽唤我。」正确来说,是不愿让他这麽唤。

「嗯……不然该怎麽唤呢?」墨琰表现得十分无赖。

初岫僵着表情,稍停一会儿,「您只唤我初岫便可。」极力避免自己在语气中露出太多情绪。

「唉。」这声叹云淡风轻,若不是这院里太过寂静,或许便会这麽被忽视过去也说不定,「要我唤你初岫也可……」他突地纵身跃下屋宇,负手面对初岫站立,「但有个条件。」他欺近她,在她颈边细语,似有若无的气息拂过雪白肌肤。

「莫得寸进尺!」眼底燃起熊熊火簇,初岫眨也不眨的盯着眼前的男人。

「生气起来总比没表情好得多了!」他执起抵在胸前的细嫩小手,却被这双手的主人狠狠甩开,不过他反应极快,一只手轻薄的捏住初岫的下颚,一只手将初岫双腕扣於身後,迫使她以无比尴尬的姿势贴着他,初岫仅能别开双眼作为反抗。「我说过有条件的。」他勾起薄唇,将脸凑近初岫别开的眼前,「墨琰,」他的气息掺揉浅浅檀香味,吹拂她眼帘,引起微微震栗,墨琰妖魅笑睇这从未见过的新鲜反应,「我的名字,你只喊我一声,我就立刻放你回去,并且从此不再胡唤你的闺名。」

「不可能。」初岫几乎想都没想直接回绝。

「那也没关系喔,初儿。」墨琰刻意在「儿」字加重语气,「如果你想就这麽保持这个状态,我也相当享受呢!」他刻意且缓慢的将初岫的身体往自己身上压近,张嘴咬下她发上云簪,让丝发飞散,闭上眼轻佻的在云瀑间深深吸气,「真好闻,我好像越来越沉迷这气氛了。」墨琰眼神未有半刻离开初岫脸庞,他不愿忽略她任何细微的表情--酡红的双颊、微蹙的眉宇以及思绪百转的灿眸。

初岫懂墨琰只是想看她失序慌乱的模样,因此她稳了稳心情,用不带情感的声音,甚至不看他一眼,冷然道:「墨琰。」

他眼底掠过不着痕迹的失落,虽然是听到初岫唤着他的名字,可却未若他想像中欢愉。

但墨琰迅速整理好情绪,再次挂上惯常的戏谑表情,「声音太僵硬了,我期待你下次能更进步些。」他大方松开对她的箝制,初岫即刻戒慎恐惧的自他怀中跳脱,往後退了几步,拉开一段不算小的距离後,立刻头也不回的转身急奔离去,怀中留下几许温暖与余香,令他再次吐了一声长叹,「我到底为什麽要自己招这种虐呢?」跃上屋檐,是时候该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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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唷,好酸、好酸。」声音传自小池杨柳边一颗怪石上,绽染银白月色的湖绿衣衫,白皙双足在水中晃呀晃的,小人儿不时伸伸懒腰,弯弯身,不顾形象的东敲肩、西捏腿,配个几句阴阳怪气的状声词「唉唉唉」的喊着,全然回归她原本不拘小节的模样。

「听刚刚前庭喧闹的样子,看来演出应该是颇受好评,哈哈。」云水双眼弯两座小桥,笑意直达瞳底,她且旁若无人的大笑出声,「好在有初岫姊姊倾囊相授,这条小命暂且事保下了,不然铁定被嬷嬷大卸八块,哈哈哈。」吐舌一笑,酥手探扶柳丝绦,浸淫於池水中小脚亦开始不安份舞动起来,嘻戏水花飞溅如荧荧星落凡尘。

「嘻嘻。」冷不防的,女子娇弱的轻笑从云水身後传来。

没预料到这时候竟然还有人会出现在後院,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云水差点从大石上跌进小池里,左摇右晃了两下,惊险的稳住身子後,「哪个没天良的,走路怎麽没声音啊!」她狠狠的往背後瞪去,月色下一张近乎苍白的脸蛋落入云水视线,若不是月色底下还映着她的影子,云水简直就要怀疑这个女子走错了时节。

「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她挂上歉意的微笑,只是那抹笑并未替她那张无血色的容颜增添光采,反而显得更加羸弱,此时云水才注意到,眼前的女子瘦弱的不像话,静谧恬淡的气质使得她彷佛眨眼间便会飘然而逝。

「你身子看起来似乎不太好,虽然是六月天,但夜里实也稍凉,不待在屋子里行吗?」云水不打算继续追究刚才的惊吓,一派轻巧的跃下大石,负手偏额,将上半身倾近她面前,从上而下细细打量着她的衣着,「你是『络骁府』的女眷,对吧?」除了衣质与其图纹罗织的细腻工法外,云水向她高领上扫了一眼--「苍莨卧虎。」

女子纤手半遮领,雪白丽容晕染缕缕绯红,恰恰添上几许人味,比起初见时精神许多,「若非今日是父亲寿宴,其实并不需要穿上绣有家徽的衣衫的。」她羞赧浅笑,「我是荆家老四,荆雪。」微微福身,同云水打了招呼「虽说是初次见面,但却早已久仰大名了,云水姑娘。」荆雪侧首合掌,「你果然和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样,是个活泼可亲的女孩。」

云水闻言,微愣半晌,『这可怪了,今日以前,她并不曾独挑大梁,何以……,等等、等等!嬷嬷也说过,我此番之所以能出演,便是应骆骁府指名,难不成……,不不不,她刚也表明她俩今日是初次见面了吧?』云水熠熠的眸子转啊转的,平常鬼灵精怪的脑子,此时却怎麽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她懊恼的抓挠一头云瀑,不意间零落了几缕青丝。

荆雪盈盈笑看云水躁然而可爱的小动作。

云水须臾回神,猛地想起自己还未向荆雪答话,「我猜想协助你勾勒我的形象的人,跟今日指名我上台的人,应该是同一人。」云水直起身子,「但从你的形容词听来,那个人对我是夸赞多於贬低的,所以就无所谓啦!」她双手插腰,「对了!我们俩看起来并无差多少岁数,礼节什麽的太烦人了,就省了罢!」咧嘴而笑,笑得无邪。

「那我就失礼了。」

「话说你方才是打算遮去领上的家徽吧?在一般人看来,御赐家徽可是至高的礼遇,不是吗?」云水转身踱回大石旁,双脚轻轻一蹬,稳稳的坐在青石上。

荆雪长长的眼睫轻敛,「苍莨卧虎,是当朝常霄王御赐的家徽,图样为新生竹下卧白虎,苍莨取其新生初露之意,……」荆雪美目略显黯然,视线不意往北方拂过,「卧虎暗示其须收敛锋芒。」自古功高长震主,遇上昏君那自不必说,即便有幸遇明主,也得慎防小人谗言,只叹总是防不胜防,使历史总空余遗憾。

几句话,她便读懂荆雪心底深埋的寂寞与胆战,『越是纷乱的时代,富豪权贵便越是有如浮云;越接近天子身侧,平凡的康泰就越成了最高的奢求。』苍莨卧虎,是荣耀,亦是枷锁。

「所以说哪儿只有女人心海底针,君王心也海底针,不是?」云水嘴上叼着不知何时折来的柳条,配上一句市井味道十足的话语,清挑的动作在一张粉嫩俏脸的加持下,竟无违和的将清灵与无赖两词揉合的淋漓尽致,滑稽的景象惹得荆雪忍不住「咯咯」溢出铃笑,

「怎麽笑成这样?」荆雪忘我的笑声,难得的让云水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且不知天高地厚把当今君王都轻薄了,脸蛋初透粉晕,不过她并不在意,反正天高皇帝远,君王日理万机,哪会有时间来这小院偷听她说话呢?她便跟着荆雪的笑声,夸张的「哈哈」开怀畅笑,笑闹之间,两个少女都忘了上一段的谈话,其实暗藏许多君臣间势力平衡与权臣内明争暗斗的严肃课题。

待笑意稍歇,荆雪像是快窒息般,大口大口的呼吸,像是竭尽所能的要将新鲜空气充盈於怀,「我说你没事吧?」云水戒慎恐惧的从旁看着,没想到荆雪的身子竟羸弱到连放声畅笑都如此困难。

荆雪摇摇手,「别担心,我已经很习惯了,而且比起大多数的人,我的处境不是好得太多了吗?所以别在意。」她极力扯出一丝笑容,却因为呼吸尚在调整中而显得有些扭曲。

「这病名是什麽?大夫们都怎麽说呢?」云水顺着荆雪的背,梳理着她稍不平整的呼吸,『好歹也是堂堂骆骁府家的千金,想必荆老爷早已为她找过大夫了。』

「嗯,去年常霄王遣来一位大夫,据他的说法,我若想活命,就得换心!」和话语间夹带的沉重感相悖,此刻荆雪周身所围绕的,是微乎其微、几无所察抽离的闲适。

云水听罢,两道黛眉深锁,没想到竟会是这麽难缠的病症,「换心这术,我曾听街坊上江湖郎中谈过。」她闭眼沉吟,「於施术者本身,超群的医术自不必说,还须具备深厚的内力护住受术者之心脉,保其施术期间不致失血过多,稍有闪失,便有受术时殒命的可能;而取心,则有两种途径,一是活人生摘,二是於人临死仍呼息未退之际剜取其心,只是前者手段凶残不在话下,後者虽较前者人道……,」她搧搧眼睫,如炬目光锁住荆雪,『但可怜死者家人,怎堪得至亲屍身未全?』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荆雪抬眼凝望夜空拂掠而过的浅白色云雾,吐出一道几微的叹息,「不管采取何种方式,都是十恶不赦的行为呢!」她提起裙摆拖着脚步朝云水走去,最後驻立於云水跟前,「只要是人,身上还有温度,心上还有牵挂,都一定还是怕死的吧?」荆雪唇边绽出一道绝美笑靥,「生死有命,我不会强求,就随缘吧。」荆雪所匀散的虚幻缥缈,游离感紧追不舍的再度缠上云水,她张嘴想说些什麽,百转千言却在一开一合间尽数梗在喉头。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荆雪将食指抵上唇瓣,做了噤声的动作,「我在家里已经闷得够久了,今日可是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得窥佳人卢山真面目,这麽能为那些抑郁而搅扰了欢谈的大好时光呢?」纤手抚平云水眉间纠结,她灿然一笑,骤然化开小院里萦满的戚风愁雨,「给我讲讲这帝都八方巷弄里的趣人趣闻吧!」荆雪拉住云水,同她在大石落坐。

云水对荆雪的暗示不言自明,「先不谈外头,光绦舞阁里往来的客人,便够写好几册的书了。」滔滔不绝,笑语不绝。

「四雪,夜里冷,怎不多套件外衣。」稚气未脱的喑哑嗓音,急风骤雨般穿透女孩笑声,以不容拒绝的速度,在荆雪身上圈住一袭鹅黄罗锦披肩。

「珀弟……」荆雪笑意未减,拉拢披肩,眼神与男孩相接,「我怕着衣的间隙,便让精灵跑了。」荆雪余光随语音歇瞟过云水,看她先是一头雾水,接着了然於心的表情变化,「云水,这是我胞弟,荆珀。」她挽住男孩手臂,推他到云水跟前,「珀弟,这是云水,那曲月舞的主人,这名字你也是熟悉的吧。」荆珀的视线沉静的撇过云水,其间毫不隐藏打量的眼神,『敢情这位仁兄是对胞姊过度保护了?』那万般警戒的态度让云水呀然失笑。

「我虽然不敢自持倾城,但从有记忆的十数年来赞美声也听得不少,就算再不济,至少也长得不像坏人,是吧?」云水杏眸弯弯,黑翎长睫蝶翼舞似轻刷,双眼瞬也不瞬的,凝住荆珀稚气未脱的清秀脸庞,只是太过放肆的视线,看得荆珀不禁红了脸,但他却不愿示弱别眼,硬是与云水相视对峙。

「你一个女孩,这样直视着男人不害臊吗?」荆珀挺直身子,骄傲的仰头,像是要替自己壮胆,音量亦不自觉的大了些。

「我说你,跟我差不多大吧?明明是个小屁孩,硬装大人样不嫌累吗?」云水笑意依然,甚至唇边的弧线还有加深的迹象,绦舞阁里什麽场面没见过的她,应对这个养在温室里的小少爷还是绰绰有余的,『瞧!他青涩的嫩脸正青红黑的转换不停呢!』

「你!……」荆珀指着云水的鼻子,极力的想再辩驳些什麽,却吐不出一句反击的话。

「好了、好了,珀弟,你堂堂一个男孩子,怎麽度量如此狭小?」荆雪轻捏荆珀的脸颊,朝云水歉然一笑,「他平常不是这麽不懂礼貌的,大概是急於找我而担忧过头了,云水不会跟他计较的吧!」荆雪边说边往荆珀使眼色,示意他先道歉,惹得荆珀一脸尴尬,眉宇深锁,简单说来,就是千百个不愿意。

云水瞅着荆珀进退两难的样子,『不想违逆姊姊,却又不愿低头吗?很恋慕姊姊呢!』她朝荆珀眨眨眼,「荆雪,你离席也好段时间了,荆侯爷或许正急着寻你喔!不如就和五少回前苑去吧?」云水翻手置额,踮脚远望前苑。

荆雪富含深意的逡巡了眼前的两人,对云水的体贴了然於心,「你说得对,是离开的太久了,」荆雪牵住荆珀,「走吧!珀弟。」并回头对云水漾开笑容,「真庆幸今日有跟着你过来,我会再来拜访的!」她向云水眨眨眼。

云水毫无犹疑的点头,「那当然,绦舞阁的大门除了店休时间,随时都敞开的唷!」夜风轻挹云水湖绿的裙袂,她伫立目送荆家姊弟俩迤逦的身影,直至他们消隐於不远处的火光金灿里。

「糟!光顾着讲,竟忘了问那个指名本姑娘的『贵客』大名了。」她轻拍脑袋,『贵客』二字听得出咬牙切齿的喀喀声响,音调乘风散於夜空,不偏不倚的溜进隐卧枝头人影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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