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江楚等人在寿春堂楼上多余的客房住下。
冬季至此,冷意一天深过一天。星伴寒月,冷冽地闪耀在无云夜空之中,洒落遍地寒光,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凄清无比。
「手疼?」初星走近江楚身侧,出声问道。
方才她正穿过他的房外,欲回房歇下,却从微开的门缝瞥见了,江楚坐於桌边,右手掌心朝上置於桌缘,左手有些吃力地解着纱布上固定的结,而木桌上摆放着一些药品。
没有发觉初星的靠近,直至耳边响起她宛若寒星般清冷的语音,江楚才发现她已然站在自己身後。
「不碍事,只是换个药。」江楚朝初星微微一笑,即使在冷夜里仍旧和暖的笑容,对上初星一贯冰冷的态度,好似两人都已习惯这样违和的相处方式。
见江楚单以左手缓慢地解着束於手掌的纱布,初星不语,只是上前一步,接替了他解结的左手,江楚看着初星如雪的纤指在自己掌间移动,他收回左手,转而拿起一旁的药瓶,旋开上头塞住瓶口的布团。
两人皆是默然无语。
打得死紧的结不一会儿便被松开,初星一圈圈绕下纱布,白色纱布尽数自江楚手上褪去後,一道横斜划过掌心的伤口历然於目前,红艳触目。
上头依稀可见仍未融消的白色药末,附着在伤口四周。伤口虽已止血,但尚未癒合,彷佛一使力便要再度裂开一般。
「方才使筷弄疼了?」初星瞧着他的伤口,问道。
连续两餐都由叶家款待,席间江楚手虽紮着纱布,但使筷用匙并看不出有何不便,分明是前一夜才划伤的口子,伤处的痛楚怎有可能在一日之间便消止。
那样的伤疼,怕是他默默忍下了。
「疼是有一些,但不碍事。」江楚云淡风轻地答道,淡然到好似那伤不是他有的。
「伤口很深。」伤了他的那日,初星只急着替他紮住止血,没有细看伤处如何,现下一观,才知伤得不浅,只差没有见骨。
血肉模糊、身首异处都看惯了的她,竟觉这一道血口格外怵目惊心。
初星眉间轻蹙,寒眸微敛,拿过江楚手上托着的药瓶,无意间触及他的指,那般温热的触碰让她心底微微一震。
「深也无妨,总会好的。」依旧是从容淡然的回答。
「当我没受过伤麽?这般深的伤口分明疼的很,为何不说?」初星看见他对自己的伤口居然如此蛮不在乎,不禁生愠,说话语气加重了几许。
却没有思索,这股怒意自何而来。
「你不也从来不说的麽?」江楚并没有回答初星的问题,只如是反问。
「说什麽?」初星一面自药瓶中倾出白色药粉,洒於伤口上,并用指腹轻轻推匀,一面睨向江楚,「自小到大,我受过的伤早足以让我对疼痛麻木。而你,不是我。」
初星手上的动作,称不上温柔细心,却也看得出她努力地避免弄痛伤处。江楚眼眸轻敛,目光流转如涟,看着眼前女子执起自己的手,替伤口重新上药,沉默半晌。
「我说的,不是身上的伤。」
「我听不懂你的话。」初星敛下神色,幽暗的瞳眸教江楚看不清里头蕴含着如何的思绪。
「你懂的,你只是不愿说。」江楚仍记得,白日的幽巷里,她曾流露出何等沉痛的面容,在微薄的光照下晦涩难明。
一直记挂的那一幕莫名撼动着他原本无波无澜的心。他想知道,究竟是如何的伤痕与痛楚,连眼前这个最是冷漠坚韧的女子也无法忍下。
「我说过,莫再一次次干涉我。」彷佛心底最私密的角落被侵踏一般,一瞬间,初星原先稍微舒然的神情,全部收敛回最初的冷漠。
但她并未止住手中替他紮绕上纱布的动作,只是不愿开口。
「你犹知皮肉之伤需要上药,那心底的创伤呢?」江楚眼眸深敛,垂下眼皮看着她以指拉着纱布一端正要打上结。
「我就算有伤,也不是你能懂的。」拉紧布结,确认已固定後,初星松下手,转身便走,一刻也不欲多留。
江楚甫换好药的手却反过来一把抓住她的,不让走。
「你都这样随便抓女人手的麽?」初星没有转身,也不急着挣脱,只是微侧回脸,冷冷说道。
「没有,除了你。」江楚看着初星侧脸冷漠刚毅的线条,嗓音低沉。
「所以呢?这样说是同情我麽?」初星的眸如冬夜里凝结的幽潭,望不穿、映不出她的任何一抹心思。
「初星,不是这样。」
「我该感到高兴麽?还是你也同其他男人一般,只是觊觎这副身子?」初星终於转过身,带着讪然的涩笑,走近江楚,一步、一步。
也?江楚听见她话里蹊翘,心下一惊。
她……曾被男人欺侮过麽?这便是她总是戒备甚深、厌恶与人接近的原因麽?
一思及此,他便感觉,好像有什麽,比手上的伤口更痛、更疼……
「你也要这副身子麽?要就拿去啊。」初星逼至江楚身前,抬手便要解胸前的衣扣。
「初星!」却惹来江楚更使力地拽住她解扣的手,甩至一旁。
头一回,他这般用力;头一回,他如此冷吼。
见他激动如此,初星微讶後恢复冷然面孔。但心底,却爬漫着一股复杂的滋味,眼前这个衣白如雪、眸清如泓、一身清华无尘的男子,果真如她想的一般,并非其他低俗污秽的男人。
然而,他越是那样乾净清澈,满手血腥、一身尘累的她,与他的距离便越是遥远。
「你……」本欲启口,初星却看见江楚伸出手,一颗颗扣回自己前襟的衣扣,而微微颤动的手似乎已是不堪伤口的疼痛。
方才他那般用力抓住自己的手,必定是弄疼了。而他,总是不吭一声痛。
「我累了,先回房。」初星敛下眼眸,也敛下眸里闪现的一丝不舍。转身回房,走了几步後突然一顿,「明日,我陪你上王府。」
江楚原先澄澈的双眼彷佛被夜色浸淫,染上一抹深沉忧郁。他看着初星离开,半晌,才抬起受伤的手检视。
血,又慢慢染红了纯白的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