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酹江月 — ‧39

之後几日,她跟在他身边的时间变多了,或许是下意识地想要寻找更多的证明、更多的承诺,而她也确确实实感受到江楚是对自己好的,并因此而感到一丝甜蜜。

然而,她却也知道江楚生来便是温柔如斯,他总是体贴着别人、总是对身旁的人那般好,偶尔,她会质疑,那样的甜蜜究竟是来自於江楚的给予,抑或只是自己的妄想?

当她看见江楚二话不说便帮叶知秋提起手上那两桶沉重的水、看见江楚自愿帮叶康打理铺子里的许多琐事时,她开始觉得那样的好只是他一贯的待人方式,没有一丝特别。

『那麽,随我回曲阳吧。』这句话,又代表什麽呢?她依旧不敢深想。

「初星,若是为难……」江楚看着初星犹豫良久,反而有些不安起来,他深怕那样的提议对她是一种勉强。

「并非为难,只是……为何?」初星看着江楚澄澈又温淳的眼眸,鼓起勇气问出了心底辗转了几百回的疑惑,语气里,罕见地竟有着一丝颤抖。

「我只是想……若你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那就随我回曲阳吧,反正……」江楚的话语忽地顿了下来,好似一阵江风拂过,他向来沉稳的语气也变得飘忽,「反正,我觉得我们这般相处,也挺好的。」

「是麽?」只是相处得挺好麽?初星敛下眼眸,悬宕的心绪一丝也没有因此安定下。「以後的事,以後再说吧。」

初星别过目光,却瞥见岚江江面上一丝吹皱而生的涟漪。她的心,好像也是那般。

「嗯。」江楚也未再执着於初星的答案,只是看着她别过去的侧脸,却隐隐然充斥着一阵失落。

两人怔怔地陷在各自的失落之中,彼时一片偌大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只余船夫游刃有余地摆动桨片,划出一阵哗啦水声。

而向来最是警戒的初星,竟也因此而未曾察觉,远远岸上那双正冷眼盯视着两人的目光。

过了几日,冬日来到盛时,竟有了几分降雪的氛围。

用过晚膳,江楚静静坐在房内,圆桌上是一封何安捧来的信,来自曲阳江家二老。而桌上放置着一壶热烟腾绕的茶,并先行斟好了一杯在瓷杯中,估计是叶知秋所冲沏,腾腾热茶在深寒的冬夜里散漫着屡屡白烟袅绕,茶香盈鼻。

江楚在岚皋滞留的时间愈久,家书愈是频繁。通常在每次家书里的两封信中,来自江善的多半是与江楚讨论寿春堂经营之事,并对江楚表示欣慰;而来自江夫人的信则大多都是劝说江楚尽早返回曲阳。

思及家人,江楚不禁忆起离开曲阳前的那些日子,母亲日日催着他成亲,私底下到城中的媒婆那里要了些名册和图像,只是被江楚婉拒了,也因为江楚答应了母亲将会娶亲,才没有被那整叠整卷的名册压垮。

『若遇上了我爱的女子,我便成亲,好吗?』他依旧能忆起彼时自己不知为何如此坚定的承诺话语。

然而,若真遇见了,他又能如何呢?他未曾爱过,未曾识得何为爱情,真正遇上了,他又该如何做?

初星……很让他心动。他甚至无从分辨这样的心动是自何时、何地始有的,好似在日渐密切的相处中,他开始牵念、开始想去怜惜。

如此,便是爱吧?

习惯了、却也不舍她的每一分冷漠,喜欢与她单独相处时那样宁静且愉悦的时光,贪恋站在仓房旁看着她背过夕阳的金色余晖,俐落且专注地舞练手中的剑,好似每一个挥划都镂刻在他看似淡淡的眼眸中。

原来,对於初星的每个轮廓、一举一动,自己是那样的渴望、那样仔细地收藏。

他厘清了自己的感受,却无法懂得初星的。他能了解初星的冷漠只是由小至大被教育的结果使然,也了解有时那是一种自我保护,用以掩饰心底的脆弱。然而,除此之外,他又懂得了些什麽呢?初星如何看待他这个人?为何收下他所赠的玉佩?他却一点也不明白。

每一刻与她相处的时分,他都在思索、都在寻找着一些蛛丝马迹,来安自己那颗竟开始不安定的心。

他向来静如止水的心,竟不安定。

江楚徐徐拆开信封,阅读着其实千篇一律的家书,仍是仔细地浏览过每一字,对於爹娘,他感激却也抱歉,迄今为止,他不曾提起自己实则是被困在岚皋城中,只说了要多留些时日以向叶康多多请教学习,想必让两人在曲阳相当挂心。

看完不算太冗长的家书,江楚仔细地将信纸摺好,放回那带着寿春堂淡淡药香味的信封之中,随即妥贴放到一旁的木屉中,与前几封家书收在一处。

他不多思索,便捧起桌上那杯放凉了一会,已不那麽炽热烫口的茶,双手偎了偎杯侧,犹能感受到茶水的温热。捧近唇边,他轻轻啜了一口,润泽了因天冻气寒而有些乾结的唇齿。江楚接连喝了几口,欲暖暖身子。

只觉这夜的茶水比往常甘甜许多,甚好入喉。

江楚饮尽一杯,又斟上一杯,却不是给自己的。捧起被茶水热过的瓷杯,江楚旋过身,欲向外走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知初星是否觉得冷?

甫跨出一步,那斟满温热香茶的瓷杯自江楚倏地一松的手中笔直落下,摔成遍地碎片,依旧热着的茶水如画染般地迅速浸染了舖在脚下的地毯,飞快扩散。

而最惊心者,却是江楚颓落的身子,如一株被惊雷劈落的树。他紧紧蜷曲着身子,趴伏在湿透了的地毯上,自己身上的棉袍冬衣也沾染了翻覆的茶水,江楚一手揪着心口,一手紧抓住地毯,半张的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向来平静无波的面容,此刻竟像揉皱了的纸一般,深深纠结。

心口处,好似被物紧紧锁绞着,好似他的心就要被这样的痛楚绞成淋漓斑驳的碎片。

「初、初星……」他使尽了气力,却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江楚的前额渗出森冷的汗珠,心口处的痛楚好似要蔓延到四肢百骸。

「痛麽?」蓦地,一道清扬的嗓音传来,语气中的冷峻却更甚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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