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走在入夜後依旧热闹的街头,徐震罡问她:「翡青,刚才那位是?」
「他是我们餐馆的二厨,光看长相是有点凶,但他私底下人很好。」
「呵,感觉得出来,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
「放心什麽?」
「这次过来『突击检查』,果然很有收获。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你的同事,但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你在这里工作绝对不会受到欺负。」
「你讲这种话,会害我想哭……」她低着头,只敢注视着他有意缩小步伐与自己同速前行的脚尖。
徐震罡脸上扬起无声的笑,顺势把她微凉的手牵进口袋里,不松不紧地交扣着,「这样嘛……虽然夜色很黑我看不见,不过还是不要好不好?你一哭,我心里也会跟着难受。再说了,女孩子要笑才好看。」
「好,那我就不哭。不过,你不在的这几天,我住的地方发生了一些事……」范翡青暗暗斟酌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对他坦承相告。
「什麽事?难道是遭小偷了吗?」徐震罡顿时紧张起来。如果是少根筋的阿祥值班,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范翡青立即苦笑着摇头澄清道:「不是啦,我们大楼的保全一向做得很好,才不会遭窃。是我的……我的室友出了问题。」
「你的室友?」徐震罡听得如入五里雾中,纳闷地反问:「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住吗?」
「嗯。」范翡青点了点头。
「那你哪来的室友?」
范翡青一时间没有回答,然而看着他的目光中尽是难以言喻的迟疑不定,因为她不确定从前已在战场上历经生死交关的他,是否会相信这世上有另一个寻常人们无法接触的世界存在。
徐震罡并不蠢,脑筋稍微转了转,一下子便联想到B402在她入住之前便甚嚣尘上的闹鬼传闻……只是,真有那个可能吗?
「翡青,你该不会是要跟我说,你屋里其实一直都不只有你一个人住吧?」向来是无神论者的他,不敢置信的表情中还掺杂了些许不以为然。
范翡青仔细思忖了下,如此认真地回应他:「嗯……事实上,严格说起来,的确是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但还有另外一个『前房客』,一直待着没有搬走……」
「啊?」这下子徐震罡听懵了。
「震罡,这事情有点复杂,以後有机会的话我再跟你详细解释。总之,你只要知道我有不完全的灵异体质,可以和我屋里那位已经往生的室友沟通就行了。重点是,我的室友……她好像认识你,或者应该说,你似乎是她生前印象相当深刻的人。」
徐震罡听她娓娓诉说,却没来由地一阵心浮气躁,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麽,但就是下意识地不愿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尽管谈话对象是她也一样。
因此,他不着痕迹地试图转移焦点:「翡青,你二厨说得很对,现在时间真的挺晚了,能不能先让我送你回去,其他的日後再说?」
可是范翡青一心挂念着室友阿姨因他而起的异变,压根没听出潜藏在他这番托辞之下的拒绝。往前走了几步之後,她又忍不住问道:「震罡,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刺探你的隐私,但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你能不能回想一下,你家里是不是有哪位女性长辈已经过世,而且她还生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
「没有!」徐震罡突如其来地大吼着打断她的述说,吓得她当场噤声,「而且这也不关你的事!」才刚嚷完最後一个字,却感觉到右腿猝不及防地抽搐起来。
接着,只见他的额际渗出冷汗,双唇紧抿,彷佛当下正在忍受某种剧痛的肆虐。
「震罡……」范翡青怔愣不已,无比错愕地望着突然间性情大变的他,「你……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徐震罡才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咬牙吐出一句:「……对不起。」
没想到他居然失控了……原来,这麽多年过去,他以为内心早已倂合的裂隙竟然脆弱依旧,如此轻易便在她漫不经心的询问下崩坍……
「……」范翡青蓦然间无言以对,她赫然发现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冷漠,陌生得彷佛她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男人,不由得一阵颤栗。
此时此刻,她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感觉,彷佛自己问了一道关键而致命的问题,而这问题是一把钥匙,那把开启潘朵拉之盒的钥匙。
而徐震罡却未因此停住变得微跛的脚步,反倒匆匆地往前疾走,犹如背後尾随着甩脱不了的灾难,只要一个顿步就会遭到无情的吞噬。
范翡青非常担心,几乎是用小跑步的方式紧跟着他。就这麽一路行经三个街口,他仍是一迳缄默着,而她也愈来愈心慌。
她从来不晓得,原来等待一个人转身回顾的瞬间竟可以如此漫长。
震罡,拜托你停一停,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范翡青好想这麽冲着他大喊,只要他还能对自己的话起反应,就表示他仍然与自己处在同一个时空里面,再怎麽意气用事也不至於离她太远。
然而,她却愧疚得连一丁点声音也挤不出来,仅能亦步亦趋地追在他身後。
尽管他有只脚是义肢,但平日里缺乏运动的她,身体累积了工作一整天的劳累,要让他的背影保持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已经使她气喘吁吁,根本无暇注意到路上的其他状况。
就在徐震罡即将穿越下个十字路口的绿灯时,范翡青才刚弯过转角,而这里有间出租店面才刚开始装潢不久,人行道上暂时堆放着拆除下来的碎玻璃、铁钉向外突露的旧木材,她一个不留神,左上臂就不知被什麽废材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创口,没有流太多血,却是热辣辣的疼痛。
「啊……」可恶!为什麽偏偏挑在这个时候……范翡青心急如焚,也顾不了许多,用右手摀住伤口就要继续追上他的身影。
可是,正因为这几秒钟的耽搁,等她终於也跑到斑马线前,对向的号志灯已经亮起了小红人。
横亘在她与徐震罡之间的距离,瞬间让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拉开了。
范翡青惶惶然地喘着气,无可奈何地远眺着路口彼端的人潮,却再也捕捉不到他的踪影……
怎麽会这样呢?这并非她的本意。她只是想要为室友阿姨做点事而已,却万万想不到因此让徐震罡勃然大怒。但她其实隐约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生气,而是他无意间被自己戳痛了伤口,为了自我保护才会出现的本能反应。
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为什麽会这麽愚蠢?明明她应该才是最能理解他处境的人,却还这麽无知地逼问他,这样的自己究竟和那些没有同理心的人有什麽区别?
范翡青疲惫不堪地蹲下身子,左手臂的刮伤处传来一阵又一阵愈趋明显的痛感,她也无心理睬。
徐震罡毫不栈留地从她眼前走远的事实,严重打击着她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
似乎还是不久前的事,她记得他曾经那麽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过,无论如何,她还有他,他始终待在她身边……但现在呢?她却失去他了,如此容易……
渐渐地,范翡青感到一阵莫名的晕眩,胸口窒闷的同时,呼吸也变得愈来愈困难,额上和背脊都让冷汗浸湿了。
天哪!不,不要在这里……她幽闭恐惧症的老毛病竟又发作了。
范翡青心知不妙,她也很想赶快振作起来,可惜这时候她的身体大唱反调,完全不听使唤,然後再也撑持不住地往旁边瘫倒下去。
她在面颊接触地面的瞬间,无助而疲惫地阖上双眼,耳畔还能清楚听见周遭路人们的惊叫,以及分不清谁是谁的慌乱脚步声。
这一回,大概不会再那麽走运,及时有人来拉她一把。
不过,也无所谓了。连震罡那麽好的人都被她气走了,只能说这报应来得正是时候,是她自己活该……
不知道挣扎了多久,就在她觉得自己被一层看不见的封膜贴覆住口鼻,完全无法呼吸,体内最後残存的氧气也即将耗尽,忽然间却感觉到好像有谁将她打横抱起,不知道要带她上哪儿去,之後便有人把类似口罩的东西套上她的脸,然後天降甘霖般地,源源不绝的新鲜空气窜进了她的气管,瞬间解救了她。
只是她依旧眼冒金星,躺在摇晃不定的床板上,即便微睁着眼,也看不清过程中一直紧紧握住她手的人是谁。
「翡青……翡青……」
他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吗?声音和震罡好像……
「翡青……」
但,会是他吗?有这可能吗?
不,他已经走开了,走得好远、好远,她追不上……
终究她还是闭上眼睛,让载浮载沉的意识陷入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