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土與青空的半途〉 — 1

跃步,冲刺,蹬脚,穿着白色体育服的腰身在蓝天中一弯,划出优美的三分之一圆弧,落入海蓝色软垫。

一个挺身立在跳高垫边,她轻甩一点都没被躺乱的两束长发,小跑步回到贴了胶带的助跑点。

「小圆,又在摸鱼了?」听这个又尖又吵,好像随时都在兴奋状态的声音,我连头都懒得转就知道是我不幸在田径队上唯一的同班同学。

「才没有!我是在观摩雅腾学姊。」

「才怪!你明明就不是练跳高的。」话是这麽说,采琪倒是一屁股在我躺着的跑道旁坐下。

「就算项目不一样,那种优雅而潇洒……怎麽说呢?像是『女人中的女人』,这种感觉吧?」

采琪不客气地发出难听的笑声,真是一点都不懂得秀气的女人,我们学校的男生是不是瞎了眼,怎麽还有一堆人看她矮就觉得可爱?

「人家是A段班头脑的气质,你再修练一百年都没用!」

「不只那个。」眼睛追随着学姊,我努力用作文从来没拿过七十分以上的国文程度解释,「都高三了,你说还有哪个A段班的学长会参加固定晨练?但她不只从来不迟到,放学後除了二、五的练习外,还会一个人留下来加练,暖身完就默默地在草地上一次又一次地跳,感觉很……那个怎麽说?简单所以漂亮的……」

「简洁有力!」采琪说完,自己模仿猜谜节目答对的叮咚声,然後笑得喘不过气,「一听就知道你在瞎掰,不叫『简洁有力』吗?偷懒不需要那麽多藉口啦!」

我反击:「你还不是坐在这里休息?」

「我刚暖身完。」

「才暖身而已?」

采琪瞪我一眼,「我们练长跑的暖身是操场十圈欸!而且我今天六点就起来带学妹去跑市区了!热死我了!这到底是不是冬天啊?」

这麽说,她的屁股下真的湿了一大片。

「总比去年寒训冷得要死好!」

「可是这样一点都没有快要过年的气氛啊……咦?」

采琪发出疑惑声的原因是我突然挺起身子,要站起来的瞬间又跌了一下,才不怎麽乾净俐落站直。

「好了,我不偷懒了!」

走向栏架之际,我又望了操场中央一眼,雅腾学姊正翻身在一百三十五公分的竿子上空最高点。

***

袁雅腾学姊,私立青山高中三年二班十八号,我是在上高中的第二个月认识她的。

虽然腿不长,我一直都跑得很快,从小就常常是大队接力的第一棒,可是从来没想过要参加什麽运动社团。高一时的体育老师正好是学校的田径队教练,开学不久测了一百公尺短跑後,他问我想不想尝试校队?抱着可以光明正大不用朝会的想法,我在十月进了田径队,直到我遇见学姊。

第一次晨练,其他一开学就参加田径队甄选的一年级生早就选定练习的项目,暖身完就被学长姊各自带开指导,教练带着我逛了一圈,问我想要练什麽,就在这时候,我看到正在用简单的橡皮筋绳练习的袁雅腾。

不到校运会前,笨重的跳高垫是不会搬出器材室的,所以她只能在助跑後侧身、双脚前後掠过半空,落在绳的另一侧,明明是最单纯的剪式,却真的像燕子一般轻盈地凌空,无声无息地降落,如同她这个人,安静、优雅、没有一丝多余。

「练练看跨栏好了!」最後教练对我说。

於是我开始田径队的日子,每天来学校就先操场三圈,迟到加一千、未到补两千,然後是马克操、冲刺跑、环式、脚肌……和永远停不了的吱吱喳喳,教练不时拿出新花招来充实我们的菜单,直到我们收完操摊在滚烫的跑道上,连嘴巴也累到动不了,静静看着流动的蓝天白云,感觉汗水滑落PU操场,像铁板烧那样「滋││」地蒸发。

这期间我一直注视着雅腾学姊。

不久後我就知道她从国中开始练跳高,进我们学校之前就拿过中小联运的名次,虽说女子组跳高竞争不算激烈,以升学班来说也是很不错的成绩。青山高中没有体育班,田径队里大多是念书念不出名堂、精力没处发泄的家伙,我们安於笑闹、打屁,用灵魂的垃圾食物填充每一天。

但雅腾学姊不一样,她跳的时候总是盯着竿子上方五公分,在左边的红点起跳,在两个红点中央时越过时,正好在她的飞行高点、竿子的微曲弧度低点。

我好想知道她在竿头上方仰望的是什麽样的天空?

***

有一次我跟孟汉聊天,他是这一届唯一专攻跳高的高一生。

「你能跟着雅腾学姊真好!」

「她真的很强。」孟汉说,「不是说跳得比较高,她是女生,论跳跃力或速度我是绝对不会输的,可是这样跳只是蛮干,真正跳得好是让自己原有的能力完全发挥,能够做到的话,看起来会……」他眯起眼睛,望向这个不像冬天的太阳,「……非常漂亮!」

我回想学姊的身影,除了田径场上之外,还有在体育服外套上衬衫和制服裙,在校园中偶然撞见的样子,没错!她个子瘦高,一头清秀的长发,但是让人在她身上停驻目光的,还是孟汉所谓的「漂亮」吧?

「不过高明的人不见得是高明的老师啊!」孟汉收回上望的目光,「她是有耐心,解讲得仔细,问什麽也都会教,可是总觉得就是这样而已。」

「怎样而已?」

孟汉看着水泥地,想了一会儿才说:「眼中什麽都没有看着,这样。」

如果只看着栏架,就会像学姊一样吗?虽然我还是偷懒、总是分心聊天,但是当我朝着栏架跑的时候,在这一百公尺间,我是全心全意地看着心中想要成为的身影。

***

短跑的世界是天份的天下,因为绝对有人比你更努力,每个人付出一样的努力之後,还是靠生下来的速度决胜负,但如果是跨栏的话,除了竞争对手比短跑稍微少了一点,又多了一分技巧的空间。

高一的中小联运我有报名两百公尺短跑,理所当然地死得很难看,本行的一百跨倒是勉勉强强挤进了第六名,今年我不报短跑,专心在跨栏,除了一百跨之外,也要进军四百米跨栏。四百是短跑界最可怕的魔王,一般选手能全速冲刺的距离大约是两百公尺,想像你必须维持冲刺一分钟,又不像长跑那样调息、控制速度,所以寒假开始我反而比学期中紧绷。

只休息了一个周末,田径队又开始寒训,星期一到四,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第二个星期,考完学测的三年级生和寒辅结束的A段班同学也加入我们,所以今天我这个寒假第一次见到雅腾学姊。

突然多了这些人,气氛一下子变得很热闹,明明也才一星期不见,到处都在叙旧,几乎没有几个人在认真练习││当然,草地上跳高垫周围除外,一直到练习结束,「加聊」也告一段落,我才终於有机会第一次测试四百跨。

上礼拜已经测过四百,结果有点可怕,本来应该全速冲刺的最後一百完全没力,虽然还心有余悸,但过年後开学不久就要比赛,总不能到现在一次都没跑过!摆上栏架後,状况比我预想的还惨,我在倒数第二个栏架摔了一大跤。

躺在摔跤的原地,天空已经暗了,学校里大概是一个人都没有,几分钟後我开始觉得有点冷,慢慢爬起来收拾栏架。临走之前,我看了一眼操场中央盖上帆布防雨的跳高垫。

我决定星期二起提早来学校练习,在平时上学的时间,我骑着脚踏车到学校,校门口的交通一到假日就很冷清,所以我远远就看到雅腾学姊的背影,她穿着学校的运动长裤和田径队外套,还有跳高时绑的招牌双马尾,正和坐在机车上的中年女人讲话,虽然长得不很像,但我猜是学姊的妈妈吧?我听不见阿姨在说什麽,却注意到学姊用压低了的急促语音回答,阿姨又说了什麽,看起来倒是温和,但学姊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要走,阿姨拉住她的袖子,两人僵在校门口。

我提前跳下脚踏车,放慢靠近校门的脚步,交错的刹那,我看到雅腾学姊嘴唇发抖着,却说不出话,我当下做出决定。

「雅腾学姊,要开会了!还不进去吗?」

阿姨看到我,马上放开拉着学姊袖子的手,温柔地对我微笑,学姊愣了两秒,匆匆瞥一眼机车上的女人,转身就往操场走去。

因为目的相同,我们并肩走着。以前从没有跟雅腾学姊闲聊过什麽,顶多是在混杂一群人之中偶然碰触到的对话,但是这样单独、安静地一起走着,却不觉得尴尬,感受到学姊在我身边的步伐,甚至觉得很舒坦,她又回来了!刚才校门口一瞬间,游移、难堪、不知所措的学姊,已经消失了!现在这里的又是我所憧憬的,优雅自适的雅腾学姊。

「你还真早来啊!」

学姊忽然开口,我差点反应不来,连忙回答:「是啊!这次要挑战四百跨,不多练一点不能安心。」而且是因为看到学姊一次又一次跳跃的样子,才决心努力的!

学姊没有反应,这麽说起来,她刚才说话时也没有看我。

「雅腾学姊呢?你也很早到呢!」

我担心学姊其实不那麽想说话,但还是觉得反问也是一种礼貌,还好她很快就回答:「因为是第一次走路来学校,把时间估得宽一点。」

「学姊家住哪里啊?」我有点好奇,难道不是学姊的妈妈载她来的吗?

「北区。」大概是听到我忍不住吐气的声音,雅腾学姊又补充:「走路差不多一个小时多一点而已。」

已经到了操场边,我突然发现自己怎麽把脚踏车也牵过来,重点是雅腾学姊从头到尾什麽也没说,一踩进跑道就很自然地开始暖身,我趁机赶快回头往车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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