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天降落的花 — 第一章 重逢在谷底(二)

「学长,那等下你会到诊间去看病人吗?」看见高慎知换了工作服,披上医生长袍,陈易威露出企盼的表情。诊间有好多病人他都看不懂,今晚的主治医生脾气不好又没实力,刚交完班就自顾去弄自己的研究报告,整个急诊现场就R3陈易威最大,由他带着资浅的R1和intern在病人堆里冲锋陷阵。

这就是C大急诊,主治医师的值班以挂名为主,实则都在进行自身研究与学术方面的工作,主要临床业务都由住院医生和实习医生执行。认真一点的会固定时间来巡病人,大多数都直接放牛吃草。

由於C大急诊学术氛围浓厚,从住院医师到主治医师人人都去念研究所,他们不只是医疗业务上的学长学弟,也是研究所里面的学长学弟。

唯一的异类就是高慎知。他没去念书,没考任何研究所,只是孜孜致力於他所选择的临床道路。事实上,以他这种学术态度,能升任C大急诊主治医师,所有人都跌破眼镜。

「不会,我只是随便看看。」高慎知语调和他表情一样冰冷。陈易威却露出开心的微笑,果然不愧是高慎知学长,出国进修三个月还是没改变,一样的心热面冷。这下子有救了。

虽说只是随便看看,既然披上医师袍,就一定是要来支援了。

果然,一回到诊间,陈易威就看见高慎知对着一床酒醉患者病历皱眉。

「这人来一天了吧?」

「是、是啊!」陈易威凑过去看,「还在醉醺醺不知道喝多少咧!」

「酒精浓度三百二十六,刚入急诊时抽的。」高慎知补充了一句。「他喝得不多。」

对酒鬼来说,的确不算多,甚至很多酒鬼这样的浓度还活蹦乱跳,可这病人目前还是昏沉沉的。陈易威神经紧张起来。「谢谢学长,我马上给他安排脑部电脑断层。」

说时迟那时快,那酒醉患者面色一变,口一张,呕吐物呈喷射状喷发出来,高慎知惊觉不对劲。见他吐的量太多,人还不清醒,这样不呛进肺部才怪。急忙拉住推床,说道:「我们走!推进急救室。这病人需要插管保护他的呼吸道!」

「内科急救室onEndo!」观察室主护丽庭一听见这道命令,立即冲到电话分机按下广播。众人一涌而上,到急救室协助高慎知处理这位患者。

「学、学长……」陈易威呆了,怎麽会这样。会不会有後续医疗纠纷呀!

真正当班的主治医生还在自己研究室里跑统计,真的出事了,全都得陈易威一个人扛。C大急诊现在是一种十分吊诡的局面,如果主治医生乖乖去看病人,不但累还有可能被告。如果躲在自己研究室里,上班轻松,又可以从事研究论文,早日累积论文点数。万一出事了,双手一摊推给住院医生就好。

高慎知看不惯这种作风。为了病人,更重要的是——为了年轻的住院医生,宁可自己牺牲一点,偶尔来支援他们,不要让年轻医生对医疗的热情太早消耗殆尽。

「阿威,你去开医嘱,这里我来处理。」高慎知对神不守舍的陈易威下了这道指令。

「好、好。」陈易威仍然一脸苍白,守在急救室电脑前,不住打字输入医嘱。

「给我Suction!备Endo!」高慎知站在患者头侧,左手拿着大号抽痰管,直接对着患者口腔将秽物抽除,患者仍未清醒,应已有不少呕吐物被吸入气管。

这个患者必须插管以保护呼吸道。

高慎知视野一片模糊,由於呕吐物还在不断涌出的缘故,好不容易看到声带那一瞬间,赶紧置入气管内管,随着这条透明管子通过声带入口,呼吸道终於获得保护,不再有呕吐物随着腹腔压力进入呼吸道。

然而,已渗进去的不知凡几。除了他本来的病情以外,这患者未来还必须与吸入性肺炎奋斗。

「帮他开立电脑断层,重新抽一遍全血检查。然後,联络家属……」刚刚在病床旁边没有家属,高慎知注意到了。

(注:全血指的是包含肝指数、肾脏指数、红血球、白血球、血红素、电解质等等概括身体状况的检验。)

丽庭翻开护理纪录。「这里有登记患者姊姊的电话,但是她说她不会来。」

高慎知说:「请她一定要过来。不然拨通以後接给我说。」已经在急诊留观一天了,家属还不曾出现过,患者的家庭状况可想而知。问题这也是最可怕的情况,先前避不见面的家属至急诊後突然变得激动,要求医院给一个交代比比皆是。患者病情变化至此,医疗纠纷似乎是可预期的。

高慎知正在跟电话那端的姊姊讲述目前状况,而陈易威坐立难安,脸色越来越青。

看样子,家属决定要马上过来一趟。

患者的电脑断层随即出来,并没有脑部出血的状况。随後报告的检验指数却说明了他的病情所在。

肝昏迷加上低血糖,血液中阿摩尼亚指数过高导致昏迷,通常是酒精性肝硬化常见的病症。由於这位昏迷患者留置在急诊,身旁并无家属照顾,也没有人注意他进食状况,毕竟他刚入院时的血糖是正常的。

想起来,他大概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不,可能更久,这类酒精成瘾患者一有钱就会被体内的瘾驱使买酒喝,所有的闲钱都付给酒精了,真正重要的三餐常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的。

「50%葡萄糖水给他四支,lactulose100cc灌肠。」高慎知立即给予补充血糖。犹如预期,患者并没有苏醒,因为还有肝昏迷才开始获得治疗。

(注:lactulose是排除体内过多ammonia,治疗肝昏迷的泻剂。)

「高医生,病患姊姊来了。」高慎知随即过去与患者姊姊解释病况,患者姊姊只是冷冷听着,拿起录音笔开始录音。

高慎知用字遣词更加小心。好不容易解释完毕,高慎知镇定如昔,他一直是这样的。有再多的情绪反应,也不会轻易展露出来。

一旁陪伴的陈易威已出了一身冷汗。

「易威,」高慎知拍拍他肩膀。「帮患者替加护病房定床……」话还没说完,嘎然响起的无线电广播吸引了大家注意力。

「中山九么、中山九么呼叫C大急诊,本车载送一名车祸外伤患者,患者约二十多岁,机车车祸,全身多处擦伤,右大腿一处开放性伤口,疑似开放性骨折,患者意识昏迷,呼吸脉搏微弱,GCS五分,将於三分钟後送达贵院。」

这是一个重大外伤患者。

随着救护铃由远而近越来越响,那位重大外伤患者随着推床被紧急送入急救室。高慎知脱下医师袍,一身蓝色短袖工作服,迳自走入急救室准备处理患者。

尽管今天,其实不是他上班的日子。

尽管这个患者,其实没有他的事。

「赶快找紧急创伤小组。」火速评估完患者,高慎知对陈易威下了这道命令。重大外伤需要许多医护支援,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挽救性命。对外伤而言,鲜血和生命会快速随着时间流逝。简单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一切。

独力抢救一个外伤病患,对一个R3责任太重大也太艰钜。当年高慎知也是自己这样苦过来,担惊受怕中惶惶学习,他不愿意让後继的学弟妹重复相同的道路。

患者满脸是血,多处颜面骨骨折,意识昏迷,光是这样就必须插管救援。更何况他右大腿还有个怵目惊心的开放性骨折,碎骨、鲜血、脂肪、破裂的骨髓暴露在外,鲜血从伤口处冒出流下,聚积在推床的凹陷处,聚积在伤者的背後。

「不行了!」高慎知浴血奋战,「去血库抱O型急血回来输!多打几条大号点滴……」右手塞入大量纱布堆积在那巨大的创口,执行骨折处的固定加压,他全身已被溅得血迹斑斑,脸上、手臂上也满是鲜血。

陈易威顺利置放上气管内管,累得全身是汗。创伤小组到达,评估後发现这患者腹内脏器不断出血,血液积聚在腹腔内,血压无法量测到,呈现休克状态,生与死只是一线之隔。

若要抢救性命,只能不顾一切手术。然而,会活或死,甚至会不会余生瘫痪,都是未知数。

「必须要赶快跟家属沟通。」创伤小组今日值班的脑神经外科主治医生岳乐明如是说。

家属还连络不到,甚至连伤患姓名都无法确定。

「来不及了吧!」赶到的一般外科医生说。「赶快找骨科我们一起combine杀进去。」

「可是开进去,如果没活……,或者後半生瘫痪,都算是我们的错了。」最近的医疗纠纷多如牛毛,骨科主治医生周是义忍不住嘀咕起来。

然而,不动手术还是不行,不动手术这伤患就死定了。

虽然害怕医疗纠纷,虽然恐惧笼罩心头,外科医生们还是毅然决然决定替这位伤患紧急手术。手术室是紧急挪出来的,甚至连加护病房也是紧急挪出的空床。

把相对稳定的患者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使最紧急的患者能够入住。为了抢救一条生命,牵一发动全身,承担的压力十分巨大。

外科医生们在处理这些事务的同时,高慎知在前线战斗。稳定伤者血压,调整呼吸器,置放胸管,不多时已全身汗湿,好不容易这条生命才得以进入手术室。

然而,这只是一开始,命运会如何对待这位年轻人,以及抢救他的医生们,没有人能预料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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