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志杰看着阿龙,他如愿以偿了吗?
我们积极抢救肉体时,他的灵魂是否已经重来?第二个人生开始了吗?还是被困在第一个躯体不得动弹。抢救一个如此坚定结束生命的人,究竟是尊重生命?还是不尊重生命?
汪志杰发着愣,直到一个大手掌按住他肩膀。「志杰,你在发甚麽呆?」
「师父,我找到这个东西。」
出乎汪志杰意料,高慎知没有看,而是把它摺起来,放回阿龙手中。
「这种东西应该由他亲手交给家人。」即使并未亲眼看过,他已明白那是甚麽东西。
阿龙的妈妈看起来很娇小,带一副眼镜,双眼红肿,一看见阿龙的凄惨模样,眼泪就无法遏止,终究伏在阿龙身上放声痛哭。
然後,她发现了那封遗书,从阿龙的手上解下它。
她看完了,交给阿龙的爸爸。
阿龙爸爸阅读那封遗书,魁梧的肩膀忍不住随着颤抖。男人不能哭,但是他真的忍不住。早知道儿子这麽痛苦,他就应该要痛揍他一顿。
「那个……」高慎知点开电脑断层影像,试图朝这伤心欲绝的父母解释病情。「他的肺部挫伤,并发双侧气血胸,这部分已经使用胸管稳定。腹腔内没有出血,不过最严重的部分在脑部……」
「脑部?」阿龙妈妈着急的问:「阿龙还会醒过来吧?」
「很遗憾的。脑组织呈现广泛性伤害,清醒的机率可能不乐观。」高慎知尽量用最中性的语调述说病情。阿龙父母听懂了,意思是儿子可能会这样度过余生。躺在床上,以呼吸器支持,过着不生不死的日子。
安恬恬的心悬在空中,很害怕那侵扰她的恶梦再度重演。
果然,阿龙妈妈近乎歇斯底里大喊。「为什麽?为什麽会这样你们还要救!!为什麽?不让阿龙好好的……好好的……」好好的如何却终究说不出来。
「救人,是我们的天职。」高慎知慢慢说。
送到了医院,只能救,医生不是神。无法知道救起来是好是坏,就算知道,也没有不救的权利。
汪志杰突然想起阿龙遗书的话。世界根本没有神。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阿龙爸爸双眼通红,沉痛握住妻子的手。「不管怎样,我们要谢谢医生。不然我们来不及赶到阿龙就走了。还有这封信,难道你还不懂吗?不懂阿龙想告诉我们的话。」
「什、什麽?阿龙想说甚麽?」阿龙妈脆弱的心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如果我们能接受孩子,正视孩子的状况,不是一昧用鼓励和赞美欺骗自己。逼阿龙去追赶那个追不到的影子,怎麽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是说我错了?!」
「你错了,我也错了。我们都错了。现在阿龙藉由医生的手,再给我们两老一次机会,我们要不要证明给阿龙看?」
「证明、证明甚麽?」
「证明我们爱阿龙,真正的阿龙。不是那个我们总是赞美却不真实的那个,而是眼前这个充满挫折的阿龙。我们要告诉他,我们很爱他。就算、就算这样……我还是爱他……」
「我从来没有不爱阿龙。」就算是遍体麟伤、支离破碎的阿龙,妈妈伏在他身上。「对不起,我、我……对不起、对不起……」
阿龙爸握住阿龙妈的手,朝高慎知一鞠躬。「我们要谢谢医生,让我们有机会陪着阿龙,就算是……最後一程。我们……不会遗憾……一辈子……」有生命迹象,就有希望。或许阿龙能听见呢?或许阿龙终於知道父母爱他?如果没有抢救,直接面对冷冰冰的屍体,这对可怜父母一定更无法原谅自己。
将阿龙送到神经外科加护病房,交完班,安恬恬走出来,向这对伤心父母解释状况,主要是加护病房有固定探病时间,虽然是新病人,也不是随时都可以进去探病。他们必须在会客室稍待一会儿,之後会由加护病房的医师询问病史,最後才有十分钟左右的探访时间。
安恬恬发现,她现在已经不害怕跟家属谈话了。
外头阳光依然炽热,往来穿梭的行人如旧。这个世界一点也没改变。
没改变吗?不,安恬恬知道,她的世界变了。
她偷偷拿出手帕擦眼泪,这对父母真的好善良,他们一定不知道,他们的行为如何改变了那个充满恐惧的安恬恬。
「恬恬,在哭甚麽?」高慎知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手里还拿了杯冰红茶。「这杯饮料犒赏你的。」
「没有啊!慎知哥……」安恬恬接过冰红茶,突然醒觉自己不自觉说出口的那三个字,脸颊马上红了半边,嘴巴打住不说话。
高慎知微笑说:「你叫我甚麽?」
「没、没有啦!我只是说,你说的很对。有出勤呼叫,我要走了!」
「干嘛逃走。」高慎知自言自语。「我也没讨厌你这样叫……」按下腰间响起的对讲机,果然又有事故呼救,双轨小组必须前往处理。
安恬恬已经跳上救护车,他只好火速喝完红茶,披上听诊器朝救护车迈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