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方便联络,何雪母亲在手机里输入勇志行动电话号码,星期四晚上与何雪通完电话,她母亲接手过来告知,周末她父亲将到勇志家载他去搭第一班飞机。
怕何雪的期待落空,星期五晚上她父亲再致电给外婆确认。
第一次私下相处,想给何雪父亲一个好印象,勇志舍弃平时垮裤、图案花俏的T恤打扮,中规中矩穿着一件直筒蓝色牛仔裤,纯白的运动上衣,早上八点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等待。
她父亲亲自登门拜访,看似心平气和跟外婆寒暄,眼神透露出内心的着急,恨不得早点坐上飞机去看心爱的女儿。
「第一班飞机是九点半,现在不走会来不及。」
勇志刻意将班机时间说早了40分钟以上,好让他摆脱外婆的纠缠。
他世故配合勇志的说词,顺水推舟向外婆道别。
车子开动不久,何雪父亲戳破他的谎言。
「飞机十点十五分才飞,还有时间载你去买个早餐。」
「是喔,我记错了。」
勇志装傻地说。
「你跟小雪说的一样是个体贴的孩子。」
「确定她说的是我吗?」
体贴是他丢弃过,最不想再拥有的人格特质。
替别人着想,而一味压抑一己心意去迎合对方,久而久之情绪与自己的需要,会沦落到被忽略的命运。
勇志有切肤之痛。
与父亲交谈的最後一通电话里,他温情地说,勇志是个体贴人的孩子,一定能了解他的苦衷。嘴巴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为了将责任推卸到勇志身上。
这个愤怒,许久没有出现在他心中了,应该是今天晚上要到父亲那过夜,所以格外敏感吧!
不到一个小时,飞机抵达了松山机场,他们搭上计程车直奔医院。
何雪自费住在两人一间的病房里,另一床病患是四十岁的中年女性,罹患的是急性扩张型心肌病,医生评断她需要进行心脏移植。
「这次手术後,心脏要是继续不听话,我的名字也要排进心脏的候补名单内了。」
两、三天相处何雪和她已经混熟,不待在自己床位,成天赖在她的病床上。
「呸……你才不会像我这麽倒楣。」
她因为担心自己的病,垂直遗传给小孩,多年来与她先生刻意避孕。
母性本能让她分外宠爱何雪,亲手帮何雪梳了个高高的马尾,上头白色绒毛发圈,是她专程嘱咐先生从家里带过来,好让何雪能美丽地迎接,远道而来的男友。
「你男朋友真的很高,可是没有那麽帅啦。」
她打量过勇志说。
「从小矮人的角度看,高就等於是帅。」
何雪的话引发大家哄堂大笑,勇志尴尬地,藉口上厕所跑到外头去。
「里面就有厕所,你要去哪里?」
何雪跟了出来,从背後叫住勇志。
「去挖个地洞躲起来。」
「狡猾的兔子为了怕被捉住吃掉,会有好几个藏身的洞穴,想不到居然包括厕所。」
「有哪一只乌龟像你那麽会调侃人的?」
勇志不甘示弱反击。
「想要去外头散步的这一只。」
何雪在走道举起手说,充满活力,彷佛胸腔内,那颗驱动身体动能的电池,蓄饱着电力。
在附近的公园散步时,找到一个受树荫笼罩的椅子坐下,旁边有人正拿着面包边在喂食松鼠,安静看了一会儿,觉得时机适当了,勇志对何雪一五一十,不带保留说了安妮分手的经过,再请她耐心听完,外公外婆私奔的故事。
「这两件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事,其实是息息相关的。」
勇志拉高嗓子模仿外婆的语气说。
「她那天晚上就是这样教训我的。」
再回到正常模式说法。
「然後呢?」
「她浑身酒臭死命捏着我脸说,下了背叛人的决心的同时,要做好无论如何都要幸福的万全准备。」
想到都会隐隐作痛的画面,勇志不自觉摸着脸颊,嘴里接着说。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没做过违背良心的事,背负着罪恶活下去并不可耻,牢牢记住犯过的错,从此抱着一颗谨慎的心,快乐过接下来的日子。」
「这很不像你外婆会说的话。」
何雪所认识的勇志外婆,直率到有些鲁莽,母亲对她评语是热心,却少一根筋。正经八百说出这样的大道理,与她表现出的草根形象,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我也吓了一大跳,一开始我做好被打到半死的准备,她没怪我,要我好好去思考这些话的意思,务必珍惜,这个宁愿去伤害人也要得到的宝物,她指的是你。」
何雪听到他的话害羞到不自在,蹲了下来,伸出手,叫唤跑到椅子前方张望寻觅食物的松鼠,黑色小鼻子凑到她的指尖,嗅不到食物的气味,一溜烟跑的老远。
「如果你外婆当年跟他结婚,你就是企业家第四代,小开高中生了耶。」
她坐回原位说。
「有可能喔,我的人生会一整个大不同,应该会留在台北,不,会从小被送到美国当小留学生。」
勇志认真在想像。
「我们就不会认识了。」
「很难说,缘分是路线不同但是终点一致的一万张地图,在目的地等候的人不变,选哪一张的意义都不大。」
「一万张?」
何雪关注的焦点,在於勇志口中的数量从何而来?
「一百太少,一千不够多,无数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万听起来最刚好,够多,又不至於无法想像。」
「不能简单地,用命中注定来形容吗?」
「成语言简意赅很好用,但就因为过份浓缩,把每个人经验的特殊性忽略了,譬如说五颜六色是描述色彩很多的样子,究竟看见了什麽颜色,你跟我不可能一样吧!红、粉红、桃红、紫红、火红、血红色、辣椒红、猪肝红,光红色就有这麽多种类,,没错用一句成语带过就能了解意思,一一具体描绘自己眼睛看见的颜色,却是别有乐趣。」
勇志一反过去的沈默寡言,滔滔不绝说开了。
「你果然是你外婆的孙子,会讲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
何雪一脸赞叹。
「我话太多了对不对?」
话多会给人聒噪的感觉,勇志不喜欢聒噪的人,避免成为自己所厌恶的人。
「不会,可以的话,我也想说些有意义的话,不过我做不来,我说的话,不是我用脑子想来的,而是脑子让我说出来的。」
她抿着唇认真烦恼。
「想的多烦恼的多。」
「也不能空空荡荡的。」
她着急地说,就像是一株刚从土里萌出的嫩芽花苗,着急地,想成为在旁边,向阳,灿烂开着花的骄傲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