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角落23
23
『十年前,考上大学後,我不曾再写过日记。生命是美好的,未来是值得憧憬的,每日里睁眼所见的一切都是缤纷亮眼的。在那样目不暇给的青春里,把时光浪费在日记书写中,一字一句着,那是何等浪费的行为?过去的我曾经这样认为,但後来却颇後悔,因为四年过後,除了一纸毕业证书,蓦然回首时,却惊觉大学里的记忆竟如此空白。怎麽办?糟糕了,我连自己那几年最常吃的是什麽早餐都不记得,也忘了曾经去过哪些地方,做过多少事情。
可是一边後悔的同时,偶而我偏又为此而庆幸,正因为那些记忆都模糊淡去了,所以能够留下的,才反而格外鲜明,比如深夜的篮球场,比如「微光角落」,比如抹茶拿铁,更比如──于旭文。
我不让他走,这不是何其可贵的一段时间?怎麽能够因为明天要上班,所以就非得回去不可呢?那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的问题?所以我们去了一趟全天候营业的卖场,轻易解决了衬衫、内裤、袜子之类的无聊问题。
推着推车,走逛行列商品时,我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其实偷偷地流下眼泪。如此日常的感觉,原来就是这样的滋味,三十岁了,我第一次体验到,原来有个人陪着一起逛卖场,讨论东西的好坏与如何选择,跟独自一人,把清单上的东西买完了就走,二者之间竟有偌大差别。一边惊讶的同时,我一边感伤着,原来这就是一首「插曲」的悲哀。
买了不只一天份的换洗衣裤,因为我不打算让他只留一晚。也在生鲜部门买了不少东西,有一盒鸡蛋,鱼尾纹说他这几年来很爱吃蒸蛋,还说蒸蛋要漂亮的秘诀,就是电锅盖不能完全紧闭,得留下一点透气空隙,这样蒸蛋才会漂亮,还说每天吃一颗鸡蛋,有益健康。
所以我买了三盒蛋,总共三十颗。于旭文的笑容里带着一点凄凉,他以为我没发现,但我看得很清楚。三十颗蛋,每人每天吃一个,那可以吃上十五天。十五天,也就是他可以住在我这里的时间。正牌新娘子预计出国两周,等她一回来,紧接着隔没几天,马上就要举行婚礼,在她回来之前,这个男人是我的。也因此,我才需要一个用来倒数计时的道具,那三盒鸡蛋。
他的小公事包里有一台平板电脑,另外还有一个小型的随身硬碟,以及部分的文件资料。只要有那些东西,那就随处都可以工作。我把客厅一角的位置让出来,沙发给他,小桌子给他,座垫给他,天气冷了,所以小毛毯也给他。他问我说这样好吗,什麽都让他占据了,那我要坐哪里?我说这根本不是问题。有于旭文在的屋子里,就是温暖的屋子,就是舒服的地方。
凌晨两点,他忽然开始打鼾了。洗澡後,原本他要我先睡,就是怕鼾声扰人,但我不肯,怎能轻易就睡呢?坐在床前的小桌边写字,我偶然回头,他睡得正沉。听说男人在做爱後会特别容易睡着,好像还真有这麽一回事?我没跟别的男人做过,所以无从比较起。
第一次幻想着跟他做爱是什麽时候?是好多好多年前了吧?那时候阿娟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张色情光碟,我们看得面红耳赤,那时候我就曾想,不知道于旭文脱光了衣服以後是什麽样子?唉,怎麽写了这些东西呢?虽然只是自己会看到的内容,但还是觉得很丢脸。
所以我应该换点别的东西来想,就想想今晚看的电影吧?可是我不记得今晚电影院的大萤幕上,到底播放着些什麽内容,我只记得,有一幕,男女主角隔着一扇落地窗,彼此互相凝望的画面里,他们深情款款的样子。会记得那个画面,是因为那当下,于旭文正牵紧了我的手。
「两个人看电影的好处,是我们不担心大盒爆米花吃不完、大杯可乐喝不完。」本来,在电影开场前,他这麽轻松自在地对我说,但电影看完後,我却发现,其实两个人一起看这种爱情电影的好处,是当灯光亮起,剧中人散之际,还有一个自己深爱的人,能够互相挽着手臂,温暖地走出戏院,很美,很开心。
Ps,蒸蛋真的很好吃。2/30』
病了两天,也请假了两天,所幸大部分的工作都有元元帮忙照料,她虽然资浅,但有阿唐、小婕跟碧姊在,也出不了什麽大乱子。中午休息时,元元问我是不是有什麽喜事,怎麽看来心情颇好,还歪着头,胡乱瞎猜着我是不是装病,搞不好根本就是自己偷偷跑到哪里去玩了。我没跟她瞎鬼扯作辩解,却把手上的药袋拿起来扬了几下。
那天醒来时,我人已经在医院。于旭文在外面喝了一整晚的酒,最後实在没心情回家,所以又跑到我住处楼下,然後才打电话。我那时病奄奄地语焉不详,最後还昏了过去,他觉得有异,所以乾脆跑了上来,而果然我房门钥匙都还插在门锁上。
等元元走开後,我看着手上这包药袋,不知怎地,竟有种甜甜的滋味。如果这一场大病所换来的,是我在下意识中,忍不住拥吻了自己小心翼翼,不敢再去碰触的一份感情,那麽,尽管头痛、昏沉,恶心又发颤,还有止不住的鼻水与喉咙痛,我都愿意,真的都愿意。
「不过我说真的,除了偶而有点发癫傻笑,看起来比较像烧坏脑子的後遗症外,其他的部份,你真的都很像个病人,尤其是讲话时的鼻音。」阿唐摇头,问我要不要乾脆再请一下午的假,回家好好休息。
我客气地说不用,虽然四肢依旧无力,关节酸痛不已,但留在店里,至少还能帮忙做点什麽,「而且一回到家,万一又发烧了,谁来送我去医院呢?」我说。
于旭文今天到林口去了,得到晚上才能回来,我心里在想,没有他在,那就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回家又能干嘛呢?而且,今天我上早班,再撑不到两个小时就能下班,如果想买点什麽,待会还有得是时间;小婕跟碧姊也耳提面命,要我多休息,别把身体累坏了,真正的冬天还没来,我就已经支撑不住,过阵子要是再冷一点,我可怎麽办才好。
「你这两天到底有没有乖乖休息呀?」才用一连串的点头来敷衍过这些老女人,结果听我乾咳好几声,元元又晃过来,还端来一杯热可可给我。
「当然有呀。」不敢跟她四目交投,就怕泄露了秘密,我低着头说。
昨天一早,于旭文开着车,跟我跑了一趟基隆。他说想来想去,真的不知道应该选哪种喜饼,又怕满足了某一方的要求後,反而让另一方不高兴。我说结婚这种事,通常都没有皆大欢喜的,因为除了主角之外,旁人都太喜欢乱出意见,弄到最後,往往会让要结婚的当事人不胜其烦,只能疲於奔命。
「那所以呢?你看我该怎麽办?」在路上,他问起。
「你想怎麽办,我们就怎麽办。」而我裹着毛毯,把鞋给脱了,缩在副驾驶座的椅子上,撑起笑容对他说。
台北到基隆的距离很短,我们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家号称有百年历史的饼店。店里的服务人员非常礼貌而客气,介绍了产品特色,也说明了配送服务的内容。我虽然身体不舒服,但却听得很认真。一边在帮他考虑着应该怎麽选择,一边也在想,或许这家店在日後也能成为我们在产业结盟合作上的夥伴。试吃过饼,我本来想问问于旭文的意见,然而一回头,居然看到他已经站在店门口抽起菸,完全没有要认真研究的意思。正想出去骂骂人,结果那个店员笑着对我说:「通常都是这样的,你不用介意啦。」
「什麽意思?」我愣了一下。
「我们店里常常看到这种场面呀,要结婚的新人来挑饼,结果女方很认真地研究,很努力在挑选适合的款式与口味,」她声音稍微压低了点,面带笑容,指指外头的于旭文,说:「男方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跑到外面去发呆或抽菸了,这个很常见啦。」
我苦笑不已,要说事不关己,其实真正事不关己的人应该是我吧?但结果呢?提议要来选饼的人不是他,真正在研究喜饼的人也不是他,除了最後走进来买单之外,他根本什麽也没做,只是肚子饿了,很不客气地啃掉了人家一堆试吃饼而已。
买了两种款式,计算好了数量,并约定送货日期与地点,从头到尾,我都没告诉那个店员,其实这个与她洽谈的女人不是新娘,当她完成刷卡动作,把签帐单跟卡片一起交到于旭文手上,而我拿了两块店家赠送,我自己想吃的小饼,正准备离开时,那个年轻的店员礼貌地笑着,朝我们点了点头,还不忘附赠一句:「祝你们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我不在于旭文面前想太多,因为一边想的同时,脸上表情就会不自觉地跟着变化。我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情,这种矛盾与拉扯,在我们之间已经够多了,现在不是需要去计较的时候。轻松地笑着,我说既然时间还早,要不要四处去走走。
「听说北海岸很美,尤其金山、万里那一带的风景很特别?」我问。虽然不很喜欢运动,但夏天时常常听阿唐说她到北海岸一带玩冲浪,蓝天、蓝海的景致很动人。于旭文先点了点头,但很快却又摇了几下,说他不想去。没把那一句「为什麽」给问出口,我在他刚发动引擎的瞬间就已明白。北海岸一路绕过去就到淡水,那是瑾瑜跟他求婚的地方。
於是我们避开了北海岸,先是在基隆闲晃,後来则沿着公路开到瑞芳附近,再从瑞芳过去,到一个很小的火车站来,那里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做「四脚亭」。小小的车站里,空无一人,外头也不是宽广的街道,只有狭窄如巷弄一般的马路,他在车站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了咖啡,陪我一起,坐在车站里喝着。
「怎麽会想来这儿?」我忍不住问。
「第一次来这里,是因为工作的关系,那时候我还没买车,只好搭火车来,但却意外发现,原来这里很清幽,很美。」他啜着咖啡,跟我聊了一堆往事。在听他说话的当下,我忽然在想,噢,对了,难怪我老觉得故事内容很陌生,因为当他在经历那些时,这个于旭文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本来的样子了呀。虽然晚了点,但我现在才开始认识你,应该可以吧?我不时偷眼瞧着,于旭文说得很认真,跟他原先在饼店里漫不经心的态度迥异。我也知道,那是因为他还抗拒着婚姻,也是为了顾及我的感受,所以不想表现得很积极投入,至少,在我面前时,他不愿这样做。
到後来,我已经没怎麽认真听故事了,他到底在四脚亭车站附近跟什麽客户碰面,谈成生意了没有,这些我都不是很在意,却反而把手轻轻移了过去,跟他的手交握一起。
「对了,退伍後,我曾经找过你,你知道吗?」不知何时,他已经说完了四脚亭车站的故事,话题一转,问我:「你一定不知道,对吧?」
我傻了一下,怎麽会有这种事。于旭文笑了一下,说:「其实也算不上一个『找』字啦,我那时候刚开始做保险,生意很差,根本没人要跟我买保单。有一天,心情很闷,忽然一时兴起,照着毕业纪念册上面,你家的地址,自己就跑去了。」
「结果呢?」
「结果我站在门口,站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後就回家了呀。」他有点羞赧地说:「那二十分钟,我一直在问自己,到底跑来干嘛,可是想了老半天,却想不出个什麽好答案来。我怕万一你爸妈发现了,出来一问,要是我也答不出来,那可就太尴尬了。」
「那时候你没找到答案,那後来呢,後来有吗?」我忍不住问,但他没有回答,一个淡淡的笑容中,他轻轻握了握我们本来就握在一起的手。
一直想着昨天的事,想得太过出神,最後我连那杯元元端来的热可可都冷掉了也没发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帮着张罗了一些客户交代的事,忙了好一阵子後,忽然发现手机里有于旭文传来的简讯,他说今天会晚点回来。
『你不在,感冒药会变很苦。』我对自己娇纵的语气感到有点羞赧,但忍不住还是传了这样的讯息给他。
『也许搭配点什麽甜的,药会变得好吃一点?下班时顺便买个起司蛋糕好了,味道重一点,可以盖过药味,如何?』
『你不在,捷运也会欺负我,故意让我等不到车。』我又回给他。
『病还没好就别搭捷运了,坐计程车吧,好吗?』而他这麽回覆。
真是太可恶了,起司蛋糕?计程车?我不禁怀疑这男人的骨子里到底有没有一点浪漫细胞,怎麽完全看不懂小女人的佯嗔呢?或者他其实是故意视而不见?我瞪着手机上那些文字,就像瞪着他本人一样。
「你是睁着眼睛晕倒吗?」结果元元走过旁边,冷不防地吓我一跳。
或许生活就只是生活,两个都过了三十岁的人,再浪漫也不过就只是这麽一回事而已,跑跑附近的风景区、看看有点回忆的老地方,大概就是那样子吧?我哀怨着自己迟来的青春敏感,又惋惜着鱼尾纹的不解风情,就这样捱到晚上下班。
他应该还在林口吧?也不晓得忙到哪里去了,居然就没再给我讯息,真是不像话。小心翼翼地走过马路,夜凉如水,我裹在外套里,深怕又受风寒。都病成这样了,还得自己搭捷运回家,感觉真是凄苦。
过马路後,又沿着中正纪念堂的围墙,走上一小段路,来到捷运站的入口,才刚要下楼梯,我却忽然愣住。通常这个出入口,在晚上八点之後的行人就不多了,往往冷冷清清,然而今天我刚转个弯要踏进去,却差点被迎面而来的路人撞到。
「妈的……」一时的惊吓,让我平常很少说出口的脏话瞬间脱口而出,但可惜却没说完,一抬头,只见那个男人手上提着好几个塑胶袋,却笑吟吟地看着我。
「看你过马路时,本来打算躲起来吓你一跳的,没想到你走路好快,差点把我撞倒了。」谁撞谁都还没搞清楚呢,于旭文居然憨憨地笑着,说:「捷运真的很不乖,它今天不载你了。」
「是吗?」我瞪他,眼睛用力瞪着,要连今天下午的份都算进去。
「但是今晚的感冒药却不苦,你放心。」他满是诚意地举起手来,把那些塑胶袋献宝给我看,原来是好几家面包店的袋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起司小蛋糕,至少有七八个。「走吧,我们搭计程车回家去。」他脸上有温馨的笑容。
「为什麽要搭计程车?你的车呢?」我愣了一下。
「买第四个起司蛋糕的时候,车子违规暂停在路边,结果被拖吊了。」苦笑着,他说。
『我不由得要相信缘分的重要,也不得不去承认,缘分原来竟是如此难以掌握的玄妙,或许我们都是前世里积修不够德行的人,所以今生的缘分才如此浅薄。噢,于旭文是基督徒,他们不管前世今生的问题,不过他们相信上帝身边有很多小天使,但我是小天使吗?不晓得天堂的门口有没有警卫,是否需要通关密码,可不可以让我偷溜进去,冒充一下天使呢?
因为找不到通往天堂的入口,所以我只好用假借的方式,把一些不属於我的,偷偷地代换到自己身上。所谓的假借,就是将一个文字,在它原本的意义之外,另外重新赋予新的解释意义,使这个文字同时具有两种意思,套用到我身上,就是我在偷人家的幸福,使原本应该由别人获得的幸福,暂时转移到我身上来一阵子。古代的中国人有好几种造字方式,这是其中一种。于旭文居然还没忘情於中文哪?其实我有点讶异,听到他还能如数家珍地说起那些,害我一直沉浸在当年的记忆中。每次都这样,现实与过往一直交织不休。
所以我要更努力一点,不能让自己继续模模糊糊下去。我睁开眼睛,很努力看看这房子。于旭文还没回来,但他的东西都在,我跟自己说,这就是咱们的小世界,要用『我们』的观念来过日子。所以我们的晚餐要约着一起吃,洗澡要一起洗,连累了都得一起躺上床去。这样才是夫妻的感觉。
很好笑,刚停笔去上厕所,对着穿衣镜笑了很久。我穿了他的衣服,衣服上面还印着他公司的商标,不过大概已经很多年了吧,图案有点不清晰了;这件内裤倒是新的,是我买的。男生的四角内裤穿起来好舒服。所以我是鱼尾纹二号,当本尊不在家时,二号就得出来代班一下。嗯,不错的点子。你好呀,鱼尾纹二号。大家好呀,我是鱼尾纹二号喔,鱼尾纹二号,就是鱼尾纹一号的太太。
因为我们是鱼尾纹一号跟二号的夫妻档,所以要很爱很爱对方,不可以不乖。待会写完日记後,要去把地板擦乾净,然後再跑一趟超市,冰箱里没有葱了,鱼尾纹一号好喜欢吃葱,真奇怪的嗜好,不过更奇怪的,是我发现逛超市时,如果买的是他喜欢的东西,那麽我付钱时就不会顾虑到价位问题。噢,爱情哪!
冰箱里的鸡蛋变少了,害得鱼尾纹二号的心情很不好,可是不能告诉别人。她很想偷偷跑去便利店,再买一盒鸡蛋回来补上,也许这样就能欺骗那个控制时间运转的管理员,让祂以为时间一点都没有改变。昨天是6/30,今天是6/30,明天也是6/30,一直到一百年後,都还是6/30,不会变多,但也永远不会减少,能这样就好了。』
-待续-
我是一个冒牌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