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唯你是愛 — 唯你是愛 3-1

第三章

从学期初选修《易经》到现在,舒晴还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抱着前所未有的忐忑心情,几乎是火力全开地振笔疾书,恨不得把老师说的都逐字逐句抄下来。

要是没有作出一份惊为天人的笔记,她就死定了……不,正确地说,应该是生不如死才对!

有什麽办法,谁叫老妈的报税资料都被范姜展隆扣押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向恶势力低头,呼呜哀哉……

「好了,各位同学,以上就是〈坎为水〉和〈离为火〉这二卦的卦文和《系辞传》对它的注解。这学期班上有几位大四的同学要毕业了,为了及早送出成绩,下周五期末考的范围就到这里为止。不过接下来还有两次上课,我不点名,但还是希望同学们来上,我会继续讲解介绍其他的卦象……」

站在讲台上兀自喃喃念经的吴老师放下粉笔,扫望下方寥寥可数的学生一眼,在一片受到地心引力感召而不时顿头的脑袋瓜田里,赫然发现舒晴正勤奋地将他的在黑板上的注解抄在笔记本上,不由得大受感动。

龙心大悦之下,这位据说对《易经》卜挂也颇有研究的老师决定替她卜上一卦。

「从後面数来第三排、左边第二位的同学……你叫舒晴是吧?」

正课总算结束,舒晴总算可以放下笔,揉揉有些酸痛的右手臂,却冷不防被老师叫到了名字,连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喔,是!」

「你过来一下。」吴老师向她招手。

舒晴有些莫名奇妙,但还是依言上前,「老师,您叫我有事?」

「我看你是所有同学里最认真上课的一个,所以在今天下课之前,我免费替你算一卦。」吴老师将他那本翻到起毛的《易经》递给她,「你随便翻就是了,每一页上面的卦文都不一样。」

「咦?替我算卦?」意外获得免费占卜的奖赏,舒晴有些受宠若惊,可是——「我没有什麽想算的耶,老师。」

「年纪轻轻就这麽无欲无求,难得,实在难得。」吴老师这下又对她更赞许有加了,然後又自顾自地说:「那也没关系,你翻,我给你一个通解即是。」

「那就先谢谢老师了。」舒晴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地随手翻开某一页。

吴老师接过书审视起来,「嗯,是第三十七卦,〈风火家人〉,是一个小吉之卦。」

「那太好了。」就算他老人家算得不准,至少也让最近过得水深火热的她倍感安慰。

「家人,利女贞。彖曰: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风火家人卦,上巽下离,中存离坎,交互日月之明,为人聪慧智识,大明辉耀,得风以扇扬之,其焰愈炽,中又有水以济之,以为堤防之地,盖防者,乃防闲之义,初九曰……」

呃,老师,可否直接省略这些落落长又让人听不懂的文言文,讲得白话点?

舒晴实在很不想当着所有同学的面站在讲台边「罚站」,但打断他又很不礼貌。

终於,吴老师在说了长达三分钟的深奥义理之後,总算进入以她的水平能够了解的卜算阶段:「就总体运势来说,诸事平安,相当不错。你还是学生,课业方面自有小成,如逢考试将榜上有名;假日想出外旅行,当能尽兴而返;若遇到买卖场合,也能得到不错的利益或回馈……」

「听起来我的运气不错。老师,谢谢您惠赐良言。」舒晴微笑着对吴老师鞠了一躬,然後就要转身返回座位。

「欸,等等,我还没说完呐。最後还有感情这一部分——」

「不需要了,老师,我还没有男朋友。」她笑着推辞。

「是吗?那可惜了,这风火家人卦可是象徵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呵,是可惜了点,等到她的「有情人」出现,时候可能也晚了。

适巧下课铃声响起,舒晴草草收拾了东西,就直奔范姜展隆的研究室,准备一手交笔记一手交报税资料。

坦白说,她其实不对范姜展隆抱有太大的期望,一个专攻中国明清小说的老师,对数字的概念能好到哪里去?她只祈祷他别真的把那叠单据送进碎纸机里,就算他晃点自己,她顶多熬个几夜,照样能把事情办好。当然,前提是,他别再来乱了!

舒晴跨进研究室的时候,范姜展隆正好推开计算机,举手捏按着脖颈,显然手上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

「笔记拿来。」范姜展隆看见她来了,全无赘言,一开口就是这四个字。

「老师,当初你的履历是不是投错地方了?你应该去讨债公司高就才对。」舒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笔记本递出去,同时飞快地抓起那叠单据检查起来。

不看还好,这一看,让她双眼愈睁愈大,同时翻纸的速度也愈来愈快;直到她终於确认范姜展隆仅仅花了两个小时就将这些帐目搞定的事实,舒晴已经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用一种疑似看见外星生物的不可思议眼神盯着他瞧。

愣了一会,她寻思到某种可能,马上在室内到处找人,「那个人躲在哪里?」

范姜展隆随手翻阅着她字迹娟秀的笔记,满意地点点头。听到她没头没脑的发问,又看见她不明所以的举动,反问她:「什麽人?你又在找什麽?」

「你买通的枪手啊!」舒晴揪不出人,转过头气哼哼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太过分了吧!我是那麽刻苦勤恳地上课作笔记,你居然偷偷找专业的会计师来帮你,一点也不公平!」

范姜展隆这下总算明白她忿忿不平的点在哪里了,不禁哂笑,解释道:「那麽短的时间,我能上哪儿找枪手帮忙?那确实是我自己做好的。你也不必这麽惊讶,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修过会计课,再加上我的办事效率比一般人高,这点程度还不算什麽。」

「你骗人的吧,老师……」舒晴还是无法置信,她真的很怀疑自己碰到身怀绝技又深不可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了,此人乃真神人也……

范姜展隆只是笑笑,不打算和她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耗下去,「不管怎麽说,少了这些东西让你分心,你至少能少熬几天夜,好好睡个觉,然後专心准备期末考。」

「嗯……」她仍处於怔神状态中,只能愣愣地点头。

「对了,社团指导老师申请表我已经签好名,你可以找时间拿去课指组了。」范姜展隆边说边打开电脑萤幕上某个展览网页的购票入口,然後移动滑鼠点了几下,列印出购票证明。

「……谢谢。」这时舒晴才迟钝地想起自己应该向他道谢。

「不必,真的每次都要谢我,你是谢不完的。」范姜展隆起身,走向印表机,拿起刚印出来的那张纸。

「喔……咦?什麽意思?」他这话怎麽听起来怪怪的?是她的错觉吗?

「植研设的社团办公室在哪里?带我过去看看。」范姜展隆没回答她,而是又丢下了另一个指示。

舒晴觉得她完全无法跟上他思考逻辑的速度,只好放弃深究的念头,认份地走在前头替他领路。

两人来到社办时,其他四名社员也在,周五下午他们都没排课。不过,大好的周末时光,阿毛、治豪和小关竟然没有在玩PS2,小苹也没有窝在老位置啃某位大师级哲学家的深奥着作,而是一齐围住那张小和式桌,不晓得在秘密忙活些什麽。

「喂!你们几个在干嘛?我们的指导老师来了啦,还不快点过来拜见!」

舒晴一说话,彷佛往他们头上丢下已经点燃的水鸳鸯一样,让他们大惊一叫,然後瞬间很有默契地同时转身,齐齐挡在桌前,阻拦舒晴的视线。

「啊……哈、哈哈,老师好!」治豪不无紧张地陪笑,「我是生物系大二的黄治豪,副社长。」

「老、老师好!我是社长毛予贤,外语系大四,大家都叫我阿毛。您亲自光临敝社,真是让我们蓬荜生辉……」阿毛已经开始不知所云。

「社长,你用错成语了,应该是与有荣焉才对吧。」小关先吐嘈他,然後再装出一副乖巧善良的好学生貌,向范姜展隆问候:「老师好,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们社长的脑袋一直都不大灵光,所以才会差点被二一……我是文书股长,关振鹏,经济系大二,您叫我小关就可以了。」

由於小苹先前已经见过范姜展隆,所以她省略了自我介绍,维持她省话一姐的精简作风,「老师,请随便坐。」

「你们好,我是中文系新聘的副教授范姜展隆,今天我只是过来看看,顺便认识一下你们,你们不必太过拘束。」范姜展隆环视了一下这间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的温馨小社办,然後目光又落在这几个社员身上,问:「全部社员就你们五个吗?」

此话一出,犹如利棘穿心,还是一串五个,每个人脸上都是羞愧在心口难开的赧然表情。脑子不灵光的社长眼神开始游移,一个劲儿陪笑的副社心虚地假装咳嗽,只会卖乖的文书更是幼稚地低头绞弄手指。

连入社资历最浅的小苹都比这三根废柴有肩膀,坦诚地说:「就我们五个。阿毛学长毕业後,如果没新生入社,大概就会倒社。」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过,如果考虑三位学长都延毕的可能性,也许植研社可以撑到我毕业吧。」

又是穿心的一剑,舒晴彷佛听见废柴们发出内在纹理龟裂的哔剥声响。

「小苹……别再揭我疮疤了,好吗?治豪脸皮比较厚,你多吐他几次口水,他也不会淹死,但我肉做的心可是很纤细、很容易受伤的啊!」阿毛超哀怨地以手掩脸。

「呿!我看你是用病死猪肉做的心吧!纤细个屁!……再说了,只要你不带赛我的话,我就不会步入你险些被二一的後尘……应该是……吧?」治豪却说得不是很有把握。

「呜呜……阿毛和治豪就算了,但为什麽连我也被大一学妹看得这麽扁?我真是不想活了……」小关则是泫然欲泣地装可怜。

看着这些废到骨子里的阿宅极度不争气地互扯後腿,舒晴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实在想一人一拳给他们个痛快,直接让他们往生西方极乐!

「老师,现在你知道为什麽我们植研社人丁单薄的原因了。」还不是被这群天生搞笑的智障拖累的!「你就不要对他们强求太多,把标准降低一点你会比较好过……」她回头一看,发现范姜展隆居然在笑,还是那种纯粹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

「呵呵……真是一个有趣的社团,不错……真的很不错,呵呵呵……」

「老师,你没事吧?」莫非脑残也是一种会传染的疾病?

范姜展隆笑意方歇,将手上那张纸交给社长,「阿毛,明天是莺歌陶瓷展的第一天,你带大家一起去看看玩玩。这是莺歌陶瓷博物馆入场券和假日一日券的网路购票证明,你们拿着这个就可以到处参观了。」

这份的礼物来得出乎意料之外,他们都一下子怔住了。

即便是平日就少根筋的阿毛也有些愕然,「老师,你……你确定真的要……」

「这是指导老师送给你们的见面礼,收下。」气势十足的半命令语气,「如果你们真觉得过意不去,那就事後写给一份校外教学参观报告好了,社团成果展的时候也可以派上用场……」

对三个阿宅而言,「交报告」无疑和魔兽世界里武战(武器系战士)的「剑刃风暴」具有相同杀伤力的攻击值,快狠准的一招,让他们的血条当场骤降,於是忙不迭点头应允,「不不不,谢谢老师!我们会去,一定会去的!」

而小苹则是一语不发地看着那张购票证明,若有所思。

「喂!你们还有没有一丁点节操啊!你们的道德素质已经低落到这种程度了吗?」舒晴大步上前,指着他们大叫,没想到他们居然这麽轻易就屈服在范姜展隆的淫威之下。

但话说回来,范姜展隆也真是够狡猾的了,竟然想得出用这种方式收买人心。

「学姐,也许到那里走一走也好。」小苹突然这麽说。

「啊?小苹,怎麽连你也这样──」就在舒晴还试图对他们晓以大义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赫然瞥见小和式桌上摊放着某样花花绿绿的事物,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那是什麽东西?」

小关反应最机灵,立刻一把抓起那块布状的东西,藏在背後,「没、没什麽!」

「你看错了。这一切都是你的幻觉。」治豪帮腔。

阿毛也插上一句:「小晴,你累了吗?来罐保力达蛮牛──」

「牛你个大头!」舒晴三下五除二推开阿毛、攘开治豪,一下子逼近小关眼前。

「小、小晴,你、你想怎样?再过来我要叫了喔……」

「你叫吧,就算你叫破喉咙,也没有人保得了你。」她眯起双眼,扯起小关的衣领……替他拔掉几颗小毛球,用暴风雨前的宁静语气轻声威胁:「小关,不想死的话就自己交出来,不要逼我开扁。」

於是,毫无例外地,小关很怕死地双手呈上「贡品」──

「这是……」只瞄了第一眼,舒晴就傻在原地。

这是一幅约五十公分见方、类似百纳被的拼贴作品,只不过缝在基底绒布上头的不是零星碎布,而是以她主角的多张照片,记录着她在这间小小社办泡咖啡、看杂志,或是打瞌睡……点点滴滴的生活照;而且,没有用半滴胶水,而是以手工一针一线缝制上去的。

「学姐,生日快乐。」小苹难得主动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哎!你要是晚点发现就好了,本来我们已经要动手包装了说……」眼见惊喜计画彻底破功,阿毛莫可奈何地抓了抓头,「总之,生日快乐啦!」

「你都不知道我们这几天瞒你蛮得多辛苦,光是要蒐集、筛选照片就够我们翻箱倒柜了。呴,小关,都怪你啦!你这个文书是干什麽吃的,杂七杂八的资料都混在一起──」治豪埋怨道。

「你怪我哩!我们的资料就那麽一些,当初不就是你嫌分类太麻烦,说乾脆统统放在一起比较方便吗!」小关马上顶回去。

舒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心里被浓厚的感动滋味塞得满满的,水光荡漾愈来愈严重的视线好不容易才从生日礼物移到他们四人的手指上。

小苹的十指已经有三只贴上ok绷,那三个手艺拙劣的大男生就更不用说了……

「我是知道你们很笨,但没想到你们会笨到这种程度!一群呆子……」舒晴猛地转身,一边说一边快速走出社办。

「小晴?」

「学姐?」

范姜展隆会心一笑,抬手止住他们纳闷向前的脚步,「她没事,只是太高兴了而已。你们忙自己的吧,我去找她。」

舒晴哪里也没去,而是就近躲到附近的楼梯间,一个人抱膝坐在阶梯上,凝视着那张百纳布,不出声地任由热泪狂流。

一会,某人的脚步声靠近,捱在她身旁坐下。他照例摸了摸她的头,话音里带着温柔包容的笑意,「你真是别扭得可爱。」

这一次,舒晴没有挥开范姜展隆的手,也没有反驳他,只是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是一堆废柴,却是思想单纯、心地善良的废柴……」说话时有明显的鼻音。

「嗯,所以你才会这麽喜欢他们。」

「仔细想想,我好像也没为他们做过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他们居然……你没看见他们的手指,真是惨不忍睹……实在是没药救的蠢蛋……」

「你想知道为什麽吗?」范姜展隆拍拍她的肩膀,「其实根本就没有什麽为什麽,只因为你就是你;你是他们由衷认可的舒晴,这就是唯一也是全部的理由。」

「……」舒晴微怔,有些无法理解地侧头看着他,「我……要再想想。」

「其实想不通也无所谓,你只要知道这是打死不变的事实就成了。舒晴,就是舒晴,谁也取代不了。」范姜展隆对她再次强调。

不知怎地,舒晴蓦然间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脸上那种让人暂时忘记一切负面情绪的微笑,也或许是他对她平等视之且不拿她取笑的态度,总之,她觉得……范姜展隆似乎没有自己原本以为的那麽讨厌了。

「对了,有句话忘了跟你说──」范姜展隆微笑地看着她,「生日快乐,舒晴。」

「谢谢……」第一次,她心平气和地向他道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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