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方趁着客栈打烊的时候拜访男人,天灰蒙蒙暗着,得要提灯才能不至於迷路。这胡同出了名的刁钻,苏方好几次走到同样的死巷,险些以为是鬼打墙,直到其中一条看似无路的巷子有了转弯,这才松口气。
他低头查看地图,就在附近。
循路前进时,一股浓郁的花香随着晚风袭来,苏方分神,一转眼,一处宅子透出点昏黄灯光,在这隔绝人声的暗巷,显得教人安心。
苏方提灯走去,门没有关,男人就着烛光聚精会神看书,见着那张脸给火光映得柔和,苏方不晓得该不该出声。不过他没忘记来意,看得够了,指节轻叩门板。
男人抬眼,笑了下,「坐。」苏方才刚坐好,男人就问,「见到他了?」
「见到了。」
「嗯。」男人应声,转身进屋里,出来时手上多出一袋钱,轻轻搁在苏方面前。苏方犹豫该不该收,定定望着男人坐妥後沉吟,开口又道,「日後要是他和谁见面,还请掌柜的提醒一声。」
苏方听了知晓这是变相的监视,蹙眉,将钱推还给男人。
「我就只告知这一次,之後恕难奉陪。」
男人收起笑容,眼里多出玩味,苏方被蛇般带着凉意的黑瞳看得不自在,却仍是没有忘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虽然是做生意的,却也不赚亏心钱。
男人指头敲响桌子,侧头询问,「掌柜是怕我对他不测,给客栈寻来麻烦?」
「不,只是这等亏心事,我不该干。」
「……这不是什麽亏心事。」男人似笑非笑,苏方留意到了,那双眼睛纵使映着暖暖火光,却似死物,「我只不过想要关心他。」
苏方心里有些慌。
「那麽客倌你应该亲自到客栈见他才对。」
男人望着苏方拒绝收下的钱袋不语,後来他松开绳索,将里头的钱呈在苏方眼前,不解的问。
「这些白花花的银子,你当真不屑一顾?」
苏方陡然失笑,突然觉得使出这种伎俩诱惑他的男人相当可爱,对男人的防备稍稍松懈了点。他将钱袋束好,问道,「客倌真执意要送?」
也许那个聂沉春对他而言是个重要的人,不过苏方还不能够确定他们之间是敌是友,事到如今,为了明哲保身,他不愿意轻率应承男人任何事。
男人笑了笑,笑容里似乎多一点妥协的余地。
「……我保证不会伤害他,也不会妨碍你生意,只要你偶尔来跟我说说他的近况就好。」
苏方态度也跟着软化,「就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男人应允。
苏方手指抵在麻制的钱袋上,以指尖缓缓摩娑,感受那粗糙。然後开口,「银子你收着吧,只是这点小事,倒是不需要多礼。」
男人不置可否,「好啊,那我就收回了。」见他答得爽快,苏方瞬间产生犹豫之意,後来叹口气嫌骨子里那市侩本性险些浮现。
离去前,他眼角瞥见一只青面小鬼坐在墙角,心脏漏跳一拍,之後苏方移开目光装没看见,反正要是眼神不对上也不愁它缠人。没想到晃眼却迎上男人的双眸,笑意盎然,眼神飘向小鬼所在的位置,又飘向苏方,彷佛是在说:我也看得见它。
但男人脸上未见惧色。
他的表情充满戏谑,盯着那只逗弄蜘蛛的小鬼看,突然朝小鬼轻吹一口气,惹得青面小鬼陡然跳起身来,仓皇的看了男人一眼,转眼没入墙壁逃之夭夭。
苏方哑然,却也没有多问,颌首示意就走。
路上他闷闷想着,难怪男人说不介意了,一口气就能让刁钻的小鬼吓得跑走,就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和他同路。不过苏方想归想,却也没有要查证的意思,好奇再多也於事无补。
苏方开始暗地里观察聂沉春的一举一动。
聂沉春神秘兮兮,出门几乎是戴上斗篷遮住脸,就不知道他是做了什麽亏心事,不愿让人逮着。小二又喊「掌柜的,回神啦」,苏方斜斜看他一眼,慢吞吞的算起钱来。
他连续好几天都是一早就出门,中午回来坐着,之後又出门去。不过一天苏方发现有时他会跟着那不像姑娘的姑娘一起回来,通常是一脸不情愿,眼光却偏偏追着那姑娘一直跑。
苏方看着看着,笑出声来。
「这样啊……他倒也快活,一下子就和人好上。」男人淡淡而语,正砌着茶,然而动作却不太熟练。
苏方留意男人不稳捂住盖子的指尖,大概是让水温得有些滑溜溜,又担心烫到手,一下子顾此失彼,苏方怕他手滑开,赶紧摀住他的手替两人倒好茶,这才幸免於难。男人的手就算给茶壶温过,却还是一样冰冷,苏方迟疑了下,缓缓放开。
「谢谢。」男人吐口气,「烫死人了,下次我还是买现成的吧。」
苏方回去的时候心不在焉,男人那好似冰霜一样的肌肤触感仍残留在掌间。晚些时候飘起雨来,细而缜密,晃眼一看,雨丝交织成一片霜色,看得苏方浑身跟着发凉。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男人的时候也是飘着这样的雨,淋湿的男人面容平静,丝毫不仓皇。
彷佛乐在其中。
几天後说书的来了,苏方手撑在柜台上听,是关於前朝的故事。他记得兵变那时城里愁云惨雾,大夥儿拼了命想往安全的地方逃。可是兵荒马乱之际,哪里才是真正安全无虞的所在?苏方固执的守着这客栈,不管谁来他都收,付不出钱的也不要紧,只要能为他们提供一处庇荫,亏多少都无所谓。
苏方那时年纪也轻,做事全靠一股牛脾气,就这麽傻傻的做下去,差点是血本无归。好在那时攻入城的时候,听说短命的君王没多做抵抗,战争结束得比想像中要快。
客栈虽然在战後有些惨澹,不过那些曾受过他恩惠的人後来成为忠实顾客,也因此苏方不需要提早告老还乡,受他爹一顿骂。
故事说完以後,不知道谁吓得抖了碗,叮铃一响,循声看去,是和聂沉春走得颇近的姑娘。他暗暗笑着,发现聂沉春站在不远处,听完故事後脸色铁青,眉宇间揉有冷意,之後旋身走出客栈。
那姑娘跟着跑来问他究竟发生什麽事,问得小心翼翼,苏方老实说出,说到後来自己也有些回不过神。
稍晚他要小二替他顾店,从後门出去,他只想到男人那里坐一坐。
到达的时候里头没有人,大概是外出了,苏方也不急,又等了一会儿,终於看见男人走来,看来心情甚好。
「啊,掌柜的。进来坐吧。」
苏方见男人语气轻快,忍不住也被他透出的愉悦感染。
「这麽开心,遇到什麽好事了?」
男人拎起茶壶倒茶,「也不算是好事……有人说,我长得像他故友。」
苏方闻言一愣,「故友?死的还是活的?」
「不管死的活的,有人和自己相像就是件好事。要是每个人都独一无二,死了一个,这世上一下子少了个无可替代的人,那该会有多寂寞?」
男人似乎嫌他煞风景,投来一个不甚赞同的眼神,苏方望着,那眸光流转之间,男人的眉眼已经窥探不着冷意。苏方心里一阵悸动,男人捎上点情感的眼角令他叹息出声。
「叹什麽气,认为我说得不好?」
苏方摇摇头,胸口堵着与男人眼角相似的情感,一时失语。这抹温度在男人委托他告知聂沉春的下落时出现过,两者过於雷同,苏方不解的蹙起眉,男人正啜着茶,手指不安分的在一旁书上摸索。
「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一个人,要是那个人一旦消失,不就什麽都没有了吗?」男人语有颓丧,「要是我像他那般个性就好,这样子我也不用成天苦恼要不要在聂沉春身上,找寻他的影子……」
那个他是谁?
苏方想问,但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门外闯进一个面色不善的男子,模样不陌生,是聂沉春。
男人表情一变,抬手阻止苏方说话。起先见他神情迷惑,嘴角笑意不减,而是喜出望外,轻声问。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苏方见状,突然没了继续待下去的意思,没等男人眼神就自行站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