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过後,春寒稍退,年复一年。
久美子与筒井教授的交往还算顺利,美津子还没毕业已经改姓藤崎,坂卷老太太腰疼的毛病总在变天的时候发作,大楼依然有某个不曾上锁的信箱常常开开关关……
围棋会所的门边多了两盆新年时的祝贺盆栽,穿着中学生制服的芦原在柜台里面看着棋谱,一手支着头双眼瞪得老大……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脑中演练棋路……
金子正子绝对是会所的稀客,至少当他迳自坐到行洋对面的时候,能让会所的主人脸部出现少有的惊讶表情……
有模有样地捻起一颗玻璃棋子,美丽的色泽在指间透着窗外的夕阳余晖,金子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白子,似乎在检查自己的手势是否正确,随後乾脆放弃,无奈地将子投入一旁的棋盒里……
会所的老先生们看似各下各的棋,但鸦雀无声的不自然现状透露出大家留意到了年轻小姐出现的现况,似乎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想听些什麽消息,只有在柜台兀自与棋谱大眼瞪小眼的芦原压根儿忘了今天自己的岗位……完全没有要上茶的打算。
反正金子也不在意。
「我记得在围棋规则中,黑子是先手。」金子看着手边的白棋,意有所指的眼神看向对方:「今天,我们这边是不可能先手了。」
……按照明子那个性,也难怪大家这麽担心了,谁让同侪之中只有我跟塔矢勉强称得上认识,来探探情况也好。
行洋只是看着对面那双平静无波的双眼,透过眼神能够感应到那隐约的探问……思索数秒後便将手边的棋盒揭开,黑色的光泽映衬着同一方斜阳。
「成为头衔棋士後几乎没机会与初学者对弈,但指导棋总是执黑先行。」语声至此,顿了顿:「最初布局必须先了解对方的棋力,主旨不在求胜,而是引导对方下出正确的棋路。」
金子小姐今天突然造访,说话又有弦外之音,是想提小亮的事情,虽然常听明子提起几位要好的朋友……但我不曾跟金子提过自己猜测小亮是明子的事。无论如何,以刚才的对话来看,金子小姐知道小亮最近的情况,最保守推断,他也知道小亮就在我身边,否则不会企图让我『先手』。
沉默的氛围在会所的空气中蔓延……芦原爷爷似乎想起了什麽,猛对柜台一直瞪着棋谱的孙子使眼色,偏偏未果……
客人们的落子声已经停止很久了,有的轻轻放子,有的索性听个够本再下。
「这麽说来,所谓指导棋必须完全洞悉对方?」照这样布局不知道还要多久……今天得问出个究竟才行,其实我也很好奇……
行洋想了想,将棋盒盖又掩了回去:「即使是再平常的对局,如果不能确实掌握对方所有应手,我也绝不冒进。」
金子表面不动声色,却在内心为明子汗了一把……照他塔矢行洋这麽步步为营、戒慎小心的状态,还要多久才知道明子就是小亮?还是说他已经知道了?就这麽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真的很不适合我。
眼角余光偷偷瞄了眼四周的动静,音乐家敏感的听觉中一直存在的不和谐呼吸声,此时依旧持续……显然周围好事八卦的观棋者众,实在不好明言……
「唉,」廿二岁的壮硕小姐叹息的声音倒是婉转动听:「那敢问塔矢老师还要多久才能确认对方的棋力?」你到底知不知道小亮就是明子啊?
听闻此言,行洋的眼神流露出笑意:「看来我长考太久,让周围的人都担心了。」
夕阳完全落下的时候,带走了行洋眼中的光采,却没带走笑意:「我已经确认对手的实力了,也知道自己执黑,但却……还在长考。」苦笑中带着无尽的温柔,金子有些傻眼……
「担心是不会,只是多少有些不耐烦,特别是从布局开始就在周围相互支援的那两子。」这人原来会这样笑……笑起来挺不错的,配明子的可爱清新型像,这样稳重型的男人也不错。
年轻的头衔棋士似乎正透过对面的小姐看到什麽……细细思量。
按照金子的说法,现在应该是相关人等都知道明子是小亮,通信对像是我,且明子的朋友们出於善意,想要关心进展……所以金子现在才会在这里,而所有人中还在状态之外的应该就剩明子了。
进展……随遇而安吗?我的确不想逼他,与明子若心意相通,也就不赶时间了,虽然他今年就毕业,但……这种正是年轻美好的岁月,挣脱了学生身分的束缚,完全自由的踏入社会,应该……不会希望这麽早踏入家庭吧。
至少当年的我与茂男都是这麽想的,更何况是明子这样的高知识份子。
况且对我而言也没什麽区别,像现在这样几乎天天都一起度过晚餐时间,回到家七天里面有五天能见到他,已经很满足了。
「我可先跟你说喔……你这个先手也有可能中盘告负。」似乎看穿了眼前的塔矢与自己的好友安於现状的情况,金子果断地把心一横……撒了个谎。
虽然我也不想这麽说,但不稍微鞭策一下这两人,这趟无功而返的回去,久美子又会想些不着边际的计策,美津子老是愁眉不展……唉,结果这两人通通都来烦我,我容易嘛我……啧!
「……中盘告负?」不可否认,行洋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好几拍。
金子眼神瞬间犀利了起来,往四周迅速瞄了一眼,压低声音:「他有个爱管闲事又不在状况内的哥哥,很可能会做出跟我伯父一样的事情。」明子这麽可爱,条件又好,被抓去相亲还得了?
听到秋人这一关,回忆起那位傻哥哥担心自己妹妹的种种过往……从少年时期第一次住宿自己家开始,几乎开口闭口都是宝贝妹妹如何如何……行洋真的有些头痛了……
压根儿忽略了有个傻哥哥的存在。
「还有,」金子大半个身体越过棋盘,颇有乘胜追击的气势,语气严肃:「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女人很喜欢把年纪大的男性逾时判负,这也是时势所逼……」
「……」头衔棋士显然在棋盘前当机了。
继续投下引爆弹,连珠炮似的字与字的间隔似乎都比平时快了三分之一拍:「如果你这个长考不快点结束,慢了太多拍,到时候可别怨对手。」
随着金子轻轻的一声『告辞』,攻防战结束。
行洋此时才突然想起了什麽,见金子正离座,随即抓紧时间询问……
「你们是怎麽知道……」说个开头,金子小姐应该明白……
「书法落款。」是好奇我们怎麽知道的吧……那我顺便问问:「那你又是……」
行洋闻言,转头看向弟子芦原的方向:「字迹。」柜台上的少年已经打起盹儿来了。
金子眨了眨眼,随即用手抚了抚下巴……喃喃自语:「真是低级的错误,难道那家伙是故意的……」明子故意留了个尾巴让塔矢先生发现吗……明明知道塔矢先生最熟悉的就是字迹了,毕竟是交往这麽多年的笔友。
行洋微笑:「我送你下去吧,这个部分打哑谜说不清楚。」这个发现一直很想找人分享。
经过传闻中的那个信箱前,金子投以注目礼。
户外北风已转东,夜晚时分,有些凉意;人车喧嚣的都市,两人之间却是充满期待的宁静。
一位期待与人分享并且确认,一位期待去向朋友报告最新进展。
「棋会所内一切由明子经手的文书,所用的字迹与小亮完全不同。」
有些出乎意料:「完全不同?」
卅二岁的男子流露出温柔的笑容:「因为不同,所以一直以来没有留意,尽管行为举止让人感到神似,却仍然停留在『布局』。」飞驰而过的车灯照耀下,更显温和。
金子思索了一阵:「……嗯……也就是说,某一天,可能因为某种突发状况,在你这儿工作的今川明子还是漏了底。」
「是我的弟子被绑架的那一回,他留下了指示字条,上面的笔迹与小亮一样。」行洋顿了顿,斟酌着开口:「但在留下便条的当下,他是真的没有细想还是故意让我找到蛛丝马迹,恐怕只有明子自己才知道了。」
金子仰头看向行道树树梢盛开的樱花,夜色中,流逝的车灯与浅色的樱花相互辉映,身在其中有一种绚丽的美感……
「明子才没这麽无聊,你想太多了,他是很安於现状的类型。」
「从他初中时期开始,字里行间不曾觉得他很安於现状。」
金子努了努嘴……耐着性子解释:「他会在生活、在课业上努力进取是因为有我们,因为明子重感情,他也知道如果离开了求学的道路,学生时代的情谊很难延续。」
「……真是这样吗。」
「你自己回想一下自己的初中同学,到现在还能记得多少?」金子说话的语调透着一种准没错的讯息:「如果少了後面的几年时光,明子很清楚,未来,大家各奔前程後会失去彼此,而现在我们也都将离开校园……但情况跟中学时代自然不同了。」
行洋仰头,同样注视上方的花朵:「说起来中学同学我真的一个都不记得,的确……人在相交不深的时候分离,与感情稳定後分离,未来发展出的情况不能同日而语。」
或许是即将离开学生生活的心情让视野有些怅然,金子有些感叹……
「在学校,我们能互相拉彼此一把,离开校园,不难想像他会一直在社区教室待着,说好听是恒心,说白了是没才能……」一副说出事实的表情:「不过他若能在那里一直贯彻自己的所学,倒是很适合他与世无争的性格。」
行洋笑了笑:「你说话还是一样直接,把周围朋友的个性看得一清二处,我想……他若不是为了别人,要他为自己争取些什麽,机率大概比我输给新初段还低。」其实金子小姐真的很适合学围棋,洞察力很好。
「看来你已经很清楚自己必须是先手的事实了,」金子转身,准备往地铁站的入口走去:「那就拜托你了,『彰子小姐』。」
车水马龙的道路旁,人行道上,听到这声称谓的行洋内心很无言……也只能目送金子的背影进入地铁站;几瓣樱花与霓红的光斑一起落在行洋肩上的时候,行洋继续自己的长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