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光溢彩》‧局中局 上 — 第十六手 在天上

辞别金子阿姨後,亮光两人漫步在雨後空气清新的校园中,直到看见香槟绿的车壳上闪耀着水珠,光对着里面那张明显相当不满的猫脸笑了一下……

「……呵。」明显很开心。

「当心虎次郎发脾气。」那麽附近这一带将会被破坏殆尽。

光笑笑,随意拨了拨金发:「他看到亮只会很开心而已,况且……我刚刚不是在笑那个……」虎次郎大概会直接扑到亮身上……以各种好笑的姿态。

无奈地蹙了蹙眉:「光……你让我想到那段我在日本,带着他四处盲目搜寻你下落的日子,说起虎次郎……」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头发:「每当离开一个定点若忘记带上他,他就会跳到我肩膀以上的部位,特别喜欢用力抱着我的头用肚皮蹭……」再度下意识整理头发……

「喔?」微微有些诧异:「我当时的心态是这样的吗……嗯…其实那时候我的心情很混乱,我还以为自己去意已决的说……」

打开车门的瞬间,虎次郎虽然没有拿自己的肚皮对车主猛蹭,但是很明显,见到亮是真的非常快乐……琥珀色的眼珠转啊转的,随後安心地眯了起来……

「看到他这样……亮放心了吗?」有些戏谑的笑容,一边拉上安全带。

「……光?」翠眸闪过一丝惊奇……这家伙:「原来你刚刚是在笑我?」有些责备又夹杂着些疼爱的语气。

「……呵呵,因为落差太大了。」

轿车静止在停车格中,光的声音突然缥缈了起来……

「……刚刚在办公室,其实我已经做好亮可能会因为失落,而对我大发脾气的心理准备了,」怅然若失的笑容:「虽然知道可乐的事情後,亮的确是失落了……却没生气呢……」

「你怎麽知道我没生气?」犀利的眼神,看向副驾驶座上的某人时,瞬间透出怒气。

「但至少……」彷佛没感应到任何气势般,侧过头迎上视线:「至少亮不会再失去理性了。」

闻言,亮怔了一下,随即牵过光的左手……

片刻的宁静中,後座的虎次郎安心窝在逐渐平息下来的怒火中……

「……傻瓜,」心疼地抚摸光的无名指,怒意完全消散:「我说过我会成长的,当然……内心不是滋味,但毕竟『可乐』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光有拉面就够了。」依然有些孩子气,说着占有的宣言。

「呵呵……」弯起眉毛,瞬间开心了起来:「没想到我们的塔矢名人居然为了一罐可乐露出这麽委屈的表情,其实啊……每次看到亮吃醋我都满开心的。」

无奈而温暖的笑容:「…………拜托,光,别闹了。」

「嗯……可是有一点,亮说错了喔……」

「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亮觉得光此刻的笑容有点……贼贼的……

「不是过去喔。」彷佛刻意在亮刚平息的怒火上浇油般:「曾经我也以为是过去了,因此以可乐做为对对方的追忆……但……在我们十九岁那一年,一个契机下,我在一瞬间发现对方并非只是个追忆罢了。」

「………」翠玉的双眼没有闪现怒气,而是一种严肃评估的神情:「光,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跟对方依然保持『非单纯友谊的连系』?」

不可能!我几乎全天候守在光身边,而光的朋友就这麽几位,会是谁!?

波澜不兴的眷恋凝视,将亮的手放回方向盘上,微笑:「……小心开车。」

「……光、虎次郎,坐稳了,」引擎发动的声音昭告着待会儿将要飞速前进的预言:「回到家马上给我交代清楚。」

塔矢行洋坐了很久,很久…………

很久。

星光与晚风相互追逐的深夜,世间所有的声音彷佛突然被开启。

行洋听见身边多了怅然若失的声音……

「……其实教我下棋的不是什麽隐居贤士,」有些口音的日语犹若低叹:「或许你们平时听我称呼他『老头』,觉得不敬,但是他在我心中真的就是个老头……」

「还是个疯老头。」自言自语。

「的确是疯子,发作起来六亲不认,」双手撑在长廊地板上,与不倒翁比肩而坐:「只有下棋的时候是镇定的,现在想来『棋痴』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人吧。」

「现在说的话或许你听得见……也或许听不见,但是啊……行洋,」很轻很轻的声音:「或许茂男有些难以理解,但你现在的心情我多少能体会。」

声音加入了星光与晚风追逐的行列,很多事情,一开口,越说越停不下来……

「疯老头从未跟我说过半句话,我想……他可能是哑巴,我被大人抓去坐在他的棋盘对面……那时候……」陷入回忆的神情:「那时是他唯一正眼看我的一瞬,递过了棋子给我……我的围棋生涯就这麽莫名其妙地开始了。」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规则,连怎麽提吃都不知道……只是後来尝试了好几回就慢慢知道了个大概……呵,说起来很可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实战中成长』。」

「……疯老头在我们全家搬到汉城前就不知去向了,」和着风声,宛若叹息:「有人说他死了,不过我没这样想过……虽然我知道村人说的可能性是最高的,因为我们那村中的河水很湍急。」

「但是啊……我还是宁可相信他还好好的活着,」彰元突然起身,立到身边入定多日的人身前,随後手指天上的半圆……

「或许他正在那边下棋呢……」

月光皎洁了庭院地面的积雪,银白色柔光看起来很忧伤……

「行洋,你的父母没有死喔,」手依旧直直地指着月亮:「……没有死喔,你看到了吗?你父亲在那边写着字,伯母也在一起,他正在帮你父亲磨墨。」

清风中,看着毫无反应的行洋,彰元觉得自己的喉咙也些刺痛,泪意涌上了眼角,只是在夜色中不怕被人发觉…………

良久之後,放下直指月亮的右手……

「我明天就要走了,」很低很低的声音:「不管你有没有听见……我只想告诉你,假如你不想承认家人已经逝世的现实……其实也没什麽关系。」

「疯老头没跟我说过半句话,我都很不舍了……不难想像你的心情。」

「所以就当做他们没死,只是在天上生活罢了,」视线收回,望向这几日与茂男合力整理过的庭院:「这两者……是不一样的,希望你能明白。」

「今天……我们一起看月亮,怀念天上的人,或许十年、二十年後……我们看的月亮还是一样,」彷佛是自己说给自己听一般,低喃:「但是……天上的月亮看我们……如果还跟今天一样的话,就太不长进了。」

「千万要向前进,不进则退……你父母在天之灵会为你惋惜,还有身边的朋友会担心……所以,请你千万别忘记这一点。」

缓步坐回原位,双手环抱膝盖,彰元苦笑了一下,再度看向身侧:「当然我也一样。」

塔矢行洋坐了很久,很久…………

很久。

听得见除夕夜时,附近神社的悠扬钟声,迎新送旧,岁末岁初。

以及,鹿威再度开始正常运作的低频。

有时能听见茂男在身边自言自语,不时也静坐一旁打谱。

深夜时,偶尔还能感觉到,彰元替自己披件外衣才回房就寝;新年过完的同时,听见远道而来的朋友用力挥手向自己道别。

塔矢行洋坐了很久,很久…………

很久。

听见土壤底下已是春天,草木在为抽芽而蠢蠢欲动。

随後是东风飒爽,谛听花开与生命。

听见云朵旅行、听见林荫枝叶窃窃私语、听见叹息……

「……唉……」拍落手中一子,茂男自言语:「这家伙要是就这麽下去,我该怎麽向棋院解释啊……不能再请假了。」

「芹泽这家伙也不简单啊,这一手将右下角给并吞了。」

「我说我是不是该帮行洋换身舒爽的衣服啊……这家伙都臭掉了。」

抬眼看向一动也不动的石头人,茂男有些急躁,要不是身为职业棋士,真有种想要翻掉棋盘的冲动。

「啊……该喂鱼了。」彰元你是存心给我找事情做,没有鱼我就不用来喂了,你还多事凑钱买这些鲤鱼干嘛!?

是说虽然就算不喂鱼,我也会来这边看看啦……

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思,茂男抓了一把饲料,撒入池中,鱼群争先恐後地涌上的模样不管看几次都很滑稽。

「或许我等会儿摆完与芹泽的那一局,可以尝试着帮这家伙剪个发……就算之後要把他送去医院,也得把他弄体面些……」嘟囔着内心的忧虑,虽然常常说赌气的话,说到底心中还是有千万般难受滋味。

塔矢行洋坐了很久,很久…………

很久。

久到再次站起身时,长发在背後沙沙作响,黑色的胡须杂乱无章。

「……………谢谢,」瘖哑的嗓音,说出丧母以来的第一句话……是道谢。

惹得池塘边回首的少年惊讶之余,几乎将手中大量的饲料全给赏进池塘里。

鹿威持续敲出时间流逝的音节,白云缓缓飘过。

行洋撑起双腿,来到守护自己的朋友身边……脚步因为长久没有活动,有些蹒跚。

可不知怎麽的,身为棋士的直觉让茂男敏锐地察觉到,塔矢行洋变得不一样了……

「咳……咳……谢谢。」嘴唇因为乾裂,渗出血珠,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朗。

「…………」双眼审视着前不久还像尊地藏王菩萨般的人,那双翡翠般的眼睛如今已清澈明净。

就是身上臭了点。

回过神,打破沉默:「……哼,你最好快点先去把自己打理一下,」收起手中饲料罐时,指尖有些颤抖,却是极力隐藏内心的欢喜:「然後联络一下彰元,我去弄些喝的给你。」

「嗯,」微笑的时候扯痛了唇,但是笑意反而增加了几分:「谢谢。」想来想去不知道该说什麽,却是满脸赤诚。

不知怎麽的……茂男突然有些不自在了起来:「行了,谢一次就够了,你还有棋院的一堆事情要处理,加油吧。」

「谢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茂男觉得行洋的眼角有些湿润,却不是真的悲伤,那好像是一种释然……

东风清澈了两人的双眼,相互凝视之中,千言万语掠过池塘表面……

「嗯……看样子,一段混乱期真的平安度过了,」爽朗地微笑……没事就好:「我是很高兴你没事啦,嗯……好啦!快去好好整理一下自己啦!」

行洋的笑容在脸上画出清晰的纹路,翠玉般的双眼与春天的新绿相互辉映。

「谢谢。」还在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不知道该说什麽的时候就道谢吧。

「……啧,」塔矢行洋到底有没有把我森下茂男说的话放在眼里啊……吼:「行了行了,『谢谢』这句话说一次就够了!我有听见啦!」

朦胧的回忆里,似乎响起小女孩的声音,当年的神社桧木地板依然炽热。

「……呜,对不起……」

「唉……别哭了,哭不能解决问题,你的父母呢?」

「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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