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C大美术系的系馆设计得相当特别,若从附近几栋较高的各系系馆建筑物的楼顶往下俯视,便可望见仅三层楼高的美术系系馆的整体外观,它呈现为哑铃状,连结这两端圆柱状建筑的是每一层楼各自拥有的一道「空中桥梁」,桥梁的护栏本身就是一见艺术品,可以说是发挥古典雕刻艺术的杰作,令人赏心悦目。也因此,这里便成为美术系教职员工和学生们下课後常聚集谈天的休闲之处。
刘立仪就时常在这里抽烟、想事情,当然她不会天真地将自己与罗丹的「沉思者」相比,她没有那种至高无上的心灵,更没有一般人眼中想像的闲情逸致。
她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一整天埋首於画室中作画,最後却亲手撕刃那些愈看愈不顺眼的涂鸦,导致心情烦躁不安;不然便是因为家人的叨念或是感情上的风波而陷入悲惨与忧郁,若不设法纾解,她一定会发疯。
所谓的艺术治疗,在她身上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相反的只会令她觉得是在自我虐待或自戕;她承认自己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她从来没说过她很勇敢,但为何周遭那些朋友总说她是那种大无畏的人呢?是否因为自己的孤僻性格和一意孤行导致他们产生错觉?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抽乾了六根菸,若非那些掉在护栏上没有被风吹散的菸头仍在眼前,她也许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心情竟是如此烦闷。她的忧郁指数几乎已经可以经由这种方式量化,成为精准预测的数据量表。
其实,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原因出在她那太过患得患失的心态上,尽量往开处想吧!婕宁已经学舞两年多了,她跟教舞的老师很熟稔是相当自然的事,偶尔去老师家吃个晚饭也没什麽好非议的,那麽她又再胡思乱想什麽?不可能会发生什麽事的,不可能的吧……她和那个男人只是很单纯的老师与学生的关系……
她再一次狠狠地吸入一胸腔的烟,然後大力吐出;风吹来,淡白色烟雾便消散在空中。但心头上却有层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的雾气,令她茫然不知方向,这层雾是婕宁对她始终暧昧不明的态度。然而,她也自知承诺之可笑及其时效性之不可靠,因此更不可能用这个当藉口去试图套牢另一个人。
相差了一岁,隔了一个年级,真的会造成如此无法横越的距离吗?她不明白,关於远近的种种丈量标尺在她已经失去了准度。
「我们都满二十岁了,算是成年人了,在生活上也要学着长大,变成一个成熟的人才行。」婕宁不只一次地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语气认真,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在单纯地陈述一种看法,或者在向她暗示些什麽?立仪也不只一次地暗暗揣度,然而婕宁对她而言犹如一片深黝的幽潭,她不知道该如何猜测这座神秘之潭的深浅。正因为无从着力,不知所措,她才显得慌张而焦虑。
「你还是老样子,仪。真的一点也没变。」
一道清脆如风中银铃般的笑声蓦然响起,惊醒了她。
「你――怎麽会在这里?」她讶异地望着愈来愈走近自己的这个年轻女人,全身黑衣黑裙,飘逸的姿态彷若来自另一世界的幽灵。
「难道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吗?连一声『学姊』都不叫,真教我伤心,亏我从前还在学校的时候那麽照顾你……」何语菲促狭地取笑她。
「随你怎麽说,经过这两年,我已经学会对恶意的笑话宽容大量。」她微笑,伶牙利嘴地回应道。
「呵呵呵,你就是这一点令人又爱又恨,怎麽老是嘴上不饶人哪?再不改正,小心会被人嫌恶喔!」语菲来到她身边,跟她一样双肘搁在护栏上放眼远眺。
最後的那句话隐隐地刺痛了立仪,她立即还以颜色:「是吗?我看你当初还满喜欢这样的我呀。不知道是谁称赞过我『个性独立、口才犀利』的喔?」
她递了一根菸,连同打火机交给语菲。
语菲顺手接过,心中瞬间飘过一丝落寞,果真是已经成为过去了,从前她会亲自替她点火,或是乾脆丢开打火机,直接抱着她,以自己衔在嘴上的火红菸头替她燃菸。
不过,这样也很好,比起刚分手那阵子两人相互避不见面,即使在路上碰到,也是刻意不看对方一眼便匆匆擦肩而过,更别奢想谈上一句话,现在她们俩能像一对普通朋友那样有说有笑,结果已经相当不错了。
「哈!没错,可能是当时还年轻不懂事吧。」
「嘿!真正的毒舌派是谁啊?」
两人说到这里已经哄笑成一团,没料想到彼此的关系历经一番转折,最後还能柳暗花明至此。
「对了,你今天干嘛穿成这样?像女鬼一样!不知道的人说不定还会被你吓到呢。」
「哦,这个呀,」她的语调无形中降了半阶,浓重的乌云险些覆盖住唇角的笑弧,「下午我要去探望一个老朋友。」
这件事是属於她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她未曾对谁吐露过只言片语,包括立仪在内,即使她曾经是自己的恋人也一样。
「感觉上像是要去墓园。」立仪点到为止。
「嗯,这麽说也是啦。」语菲苦笑着说道。
对她来说,每年的九月二十日无疑是一个等同忌日的日子,只不过五年前的这一天同时埋葬了三个人的青春时光;直至今日,他们这三个老朋友虽仍过着各自的日子,但想必谁也无法摆脱那场灾难的阴影笼罩,即便用尽再长久的时间也无法淡忘……
立仪意识到这个话题犹如蛛网般难缠而危险,因此聪明地转了个弯,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初恋之所以会悲剧告终,其实和这个秘密有着几乎命定的紧密关联。她不会知道。
「你为什麽会想回学校来?」
印象中,语菲已经毕业两年多,在一家广告公司担任视觉设计助理,照理说应该会很忙碌才对,怎麽会有空回母校?她猜想原因才不会是什麽鬼扯的探亲。
「为了看你呀!」
「算了吧你!小孩也没那麽好骗。」
「呵,你真厉害。老实说,我是来找欧海文的。」
「你找他干嘛?忽然转变性向了吗?还是要当拜金女,钓个当教授的凯子男友?」
「仪,许久未见,你真是愈来愈会说笑话了!就算我不是同性恋,我也对那种长胸毛的男人没兴趣,一想到这个我就倒尽胃口。我实在没办法想像,当你和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候,还得一边忍受他的胸毛摩擦你的乳房,要我容忍这麽恶心的感觉,倒不如乾脆叫我去跳河算了!比较之後,还是女孩子的肌肤光滑又柔嫩。」
「哇!你这个变态!」
「呵呵,对不起喔,我记得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你可是喜欢我这个变态喜欢得不得了。唉!女人真是善变,才分手两年就翻脸不认人了。」她故意叹气。
「我不是指这个啦!你怎麽知道欧海文有长胸毛?莫非……你曾经跟他有一腿?还是你偷窥他?」
「那种低级的事我才不做,你的想像力也未免太丰富了。我大二的时候体育课选修游泳,那一次正好他也在泳池,公众场合一下子就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
「这次我会回来找他,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的老板最近接了电视台筹办的艺术欣赏季的case,派我来构思广告文案,如果可以找到名人或专家推荐,那就再好不过了。」
「哈!我就说嘛!我还在想你这个大忙人怎麽会突然良心发现,有空回母校探望老师和学弟妹。」
「先别谈我了。刚才我听欧海文说,你最近的状况很糟糕,上学期的西洋油画课还差点交不出期末作品来。」她有些担忧地试探道。
「是呀,再差一点我就可以再多接受一年伟大艺术的薰陶。」
「刘立仪,这个笑话不好笑喔!」语菲严肃起来,「我一直以为你的脑细胞很理性。」
「那是你以为啊!人都会有失控的时候,理性完全派不上用场。」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原因呢?你又失恋啦?」虽然嘴巴上问得轻松,但语菲多少心里有数了;而令她略感意外的是,当初她俩分手时,立仪的反应也没有这麽明显,因此现在她的心中难掩复杂滋味。
「不知道。」
「不知道?」这算哪门子回答呀?
「我觉得……她除了我之外,好像还同时跟其他人交往。」她的眉头在不知不觉中向眉心靠拢。
「脚踏两条船?呵呵,这女孩真有本事,可以让我们聪明又果决的立仪为情所困,躲在这里抽闷菸。」
「何语菲,你非得挖苦我不可吗?把菸还来!」
「好啦、好啦!不闹你了。请继续。」
「我怀疑那个人是她的舞蹈老师,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语菲听完顿时无言,只能备感错愕地看向她。
「不过,目前这也只是我个人私底下的猜测而已,她本来就是那种无论对谁都很好的人,说不定只是我一个人在胡思乱想。」
但,为何她会那麽强烈地感到嫉妒与不安?如果事情只有她想像的那麽简单就好了。难道――
「她是双性恋吗?」语菲的疑惑一针见血地刺入她的心脏。
立仪愣了一会儿,而後才不甚肯定地说道:「她是不是跟我喜欢她这两件事情并不冲突吧。」
「是不冲突,可是有它的危险性。你不可能没有想过这一点吧?多少应该要有一些心理准备。」
语菲从来不跟双性恋者牵上关系,因为对方随时会跨越界线,而界线的另一端是她们这些同性恋者永远不会涉足的世界,她就绝对无法容忍这种双重的背叛。
双性恋者太过自由,她拥有的那种活动范围不受限制的自由令你畏惧,同时忿怒不已――畏惧是因为害怕失去,对於遭到遗弃的恐惧;忿怒是因为受到背叛,也是为了自己做不到的缘故。
「我……我在等她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後无能为力地等她宣判你的出局吗?」语菲吸尽最後一口菸,用力将菸头捻熄,苦口婆心地给她忠告:「你呀,就是老学不会多为自己想。但就正因为这样,才显得你极有勇气。你可以算是这个世界上的稀有物种了吧。」
立仪仰起头缓缓吐出一道长烟,幽幽地说:「这算是前女友还是直属学姊的恭维?」
「都不是,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拈拈自己有多少斤两吧,如果撑不下去就早点收手也好,通常太爱逞强的家伙不会有啥好下场。」
「哦?是吗?」立仪看着她。
「难道不是吗?」语菲也回望她。
「嗯。这包菸剩下最後两根,我们乾掉它们吧!」
「好呀,我替你点火。」
在这个阳光普照的上午,久别重逢的两人就这麽并肩站在空中桥梁上,静静地抽着菸,没有谁再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