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头上的叶间洒落在我脚边,伴着微风发出沙沙之响,我低头看了看双脚,脚上穿的是高中时我特别锺爱的纯白高筒帆布鞋,用力地伸展了被包覆在鞋子里脚趾头,左脚踩踩右脚,再用右脚踩踏左脚几下,我讨厌这白净到近乎死白的颜色,哼!真是虚伪!这世界上难道真能存在如此单纯无瑕的事物?每当我套上这双鞋总得先用力让双脚打架,看着他们互相糟蹋我心上才能多几分踏实。李恬总说我为何不乾脆就买个黑色就好,她那婆娘哪懂我就是如此该死地爱着白色,我爱白色的不真实,却又恨透它的无瑕,我要的是它毁在我手中。
踩至两只白色帆布鞋皆布满了我灰沉沉的脚印後,我总算满足地罢脚。终於我迈开漫无目的的脚步,这里是?
人行道旁种满了桂花,桂花香在我鼻腔里尽情撒野,我双手交握在胸前把玩,缓慢地左顾右盼看看能不能找出线索让自己知道这里是哪儿,倏忽停下脚步,当我意识到了这里就是我高中时居住的社区,我无奈地摇头苦笑。
又是这个梦!我又跌入了这个梦境。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闯入这个我怎样也不愿回到的漩涡,我开始加紧我的脚步,出口在哪?我上次是怎麽出去的?脚边踏着紊乱的节奏,我开始死命地奔跑,我没有目标,我只需要可以回到现实的那个方向。肚子传来阵阵绞痛,我抱着我的肚子蹲在地上粗糙地呼吸,为什麽这个梦境就是如此强韧?
「你流血了。」身後冒出一句语气松软却无比坚定的话语。
我低头看看我身下,两腿之间的皮肤流着一道鲜艳且饱和的红。其实我不怕死,这反倒趁了我的意,我甚至有些紧张,慌张着在心里祈祷上天让这道红更加澎湃吧!我兴致勃勃地左右踏步,认为也许这样能够让这道红戏剧性地夸张。
「我们走吧!我带你走!」身後那道影子悄悄包覆了我整个身躯,我感觉到明显的温暖,抱住我的究竟是人还是太阳?不等待我的迟疑,我像是海绵一般正汲取他身上过剩的温度,那影子将满腔的暖倒入我的体内。
为什麽?这个不具象的东西瓦解了多年来这个梦境的残酷。我知道我在做梦,但这次不一样,那样安心的错觉征服了我长年来的黑夜。
心中打转的念头打捞起生还的我,第一次,我有了能够击败过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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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了啊?」原来是梦。煮沸的心情顿时又降至零点,我就知道老天绝不会停止给我的生命遗憾。我用力撑起身子,手腕传来刺骨的痛楚,妈的,天真的没有绝人之路吗?
「欸你小心一点伤口啦!」陆羽蓝赶忙冲到我身边扶住我的右手腕像是捧着金子一般。
「不是要去接孩子吗?我怎麽会睡在这?」我想要起身到浴室往自己脸上泼泼水,看能不能去了些水滴,找回些记忆。可是双脚却怎样也不听使唤,脚趾头连动都不动一下,心神倒是已往浴室走了。
「你是当真忘了还是怕丢脸在给我装蒜啊?你就这样自顾自地倒在加油站那小狼狗身上就撒手不管了,也不想想我一个根本连车钥匙都不懂得插的人是要怎麽把你运回来!你当我有三头六臂啊?幸亏人家小狼狗心肠好,不只是轻而易举地把你抱到了车上,还充当司机护送我们到家呢!」看着陆羽蓝手舞足蹈地形容昨日那般壮烈,我开始想像加油站那男孩是不是真长着三头六臂?就算没有三头六臂,也许也有着一双能搬起头牛的强壮手臂,呸!我这样说岂不是在说自己是头牛?呸呸呸!
「去你的陆羽蓝!开口闭口小狼狗的叫人家,你要脸不要脸啊?当人家没父母亲啊?料人家父母亲听到自己含辛茹苦扶养长大的孩子被你这样小狼狗小狼狗的叫不哭死才怪。」我用可能是全身上下唯一仍然健在的左手抓了床头柜上的钢笔给丢了过去。
「唉唷!你倒是还会给人家说好话了,我怎麽就没听过你这样帮别人说话,怎麽?被小狼狗饱实的胸膛电晕了啊?」陆羽蓝闪过了毫无力气的钢笔,噗通坐在了我跟前,眨着那平常用来骗人现在用来骗我内心话的玻璃珠定定地看着我。
「你去死吧!」我狠狠地用右脚踩了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左脚。很好!果然是我张年年的脚,刚刚还虚弱地无法领着我到浴室的右脚,在这关键时刻还是给足了我面子,做了我强力的後盾,偶尔的脆弱不打紧,重要的是能够在该攻击的时候攻击那就对了!不枉费是长在我张年年的双腿上啊!
「你她妈的哪根筋不对啊!有病!问一下不行啊?」陆羽蓝抱着脚趾头在地毯上滚东滚西,嗯?脚指甲没掉?看来我还是不够用力。
「欸你有没有跟人家留电话啊?都帮到这般田地了,不答谢说不过去吧。我可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我勉强地走到了浴室转开水龙头,看着哗啦啦的水流向未知,一边竖起耳朵等待陆羽蓝的回应。
「骚货。」她突然开门将头探进浴室,以一种心知肚明却又意味深长的眼光瞅我。手边摇摆着写有一串数字组合的纸条。
看着洗手台上的纸条,十个数字的连结,我揣想着每个数字皆代表我们的一个元素。第一个数字,我想代表着你,这是最原点也是最原始的元素,第二个数字理所当然就代表着我,没有我和你这个故事也就无从继续。第三个数字,也许就代表着加油站,它不是人人口中都会挂着的那种凡俗的避风港,它是我差点向往事认输时唯一的去处,而且,那里有你。雨天会代表着第四个数字,不是普通飘着毛毛细雨的雨天,而是把天空下破、把世界下得扭曲的雨天,一个把我伤透的雨天。而我在便利商店前的那一只菸,是第五个数字,是它领着你走向我。而你手上的书,温文儒雅地霸占了第六个数字,因为那本书我注意到你,啃噬着书本的你,侧面有些愤青的味道,可是却像冬天里的阳光般迷人。第七个数字,我想就是你胸前那可爱的太阳了!是他先向我伸出了双手,他不在意我背在身上的黑暗,也不在意我就要认输的颓败。第八是在我快要奔向你的温暖时,主动靠近我的哈密瓜色光芒,它照亮了你我,似乎预告着我们会有一段很美丽的爱情。而第九个元素,我真的不深深佩服这来得恰到好处的晕倒,我是张年年,是从不轻易认输也不轻易生病的张年年,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晕倒不只让我倒在了你的怀里,也让我的世界倒向了你的世界,而第十个数字……
我深深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张年年。鹅蛋般的脸蛋,脂粉未施的素颜却依旧像开了一朵花,高挺的鼻子胸有成竹地矗立在那儿,粉红色且永远吐不出象牙的狗嘴倒是我最有自信的地方。
张年年,果然是个骚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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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在追求什麽?」他说他叫魏倢。一头乱中有序的黑发,男生的头发果然还是乱点好,那种偶像派又满头发胶的头发每回看到就让我想起军教片中的「豆腐棉被」,看阿兵哥们一个个被逼的像女人摸钻石般地爱惜自己的棉被,那嘴脸像极了男生在路边对着车窗抓着自己头发,不过就区区几根毛,每当被弄乱时就会激动得像被夺走童贞一般。
「是自由吗?」魏倢丢出问句时身体前倾向我,表情认真的像是这题目是他人生康庄大道上的某个交叉点般。
「哈,自由?那未免也太靡靡!」我笑着把手中的矿泉水扭开瓶盖。
原谅我,老天。我真的努力过,我试着想过办法不让自己走到这般田地,可是经过这几次的谈话,我只是发现,和他,怎麽谈都对。我知道自己无耻,我知道如果祢要我自己说,我会说他就是那纯洁的蒲公英,而我就是那连水沟盖都被小人偷去典卖的臭水沟,但我还是不得不厚着脸皮说,都得怪祢!祢是那多事的风,把他给凑到了我这里,我没有办法,只好不知所措地缓缓用我的臭水覆盖他。
「欸,要不要把你的青春卖给我?」盯着我的脸,我看见他的舌头抵在齿间,却也不像有准备好的话语可以被送出,我把他留在他的思绪里。我只是像说出个笑话般笑眼瞅着他,这个笑容是我的退路。
窗边的风捎来了他身上的清香,不是什麽刺鼻的香水味,就只是某牌的沐浴乳味道,我甩甩头,按按自己的肩膀,试着揣想我头上正有一桶冰水灌下冷静自己的思绪,妈的,光是这味道就足够我扑火般丢掉自己,只是这个当下,我想扑的不是火,而是他。喔,如果那火是慾火,那倒也另当别论。
「说青春就不靡靡吗?」他终於说话了。
「不过也罢,我本来就是个靡靡之人。」他停了下来,似乎在等我接话,但见我没打算,他手指在头发上抓了抓。
「我用我的青春换你的漂荡。」他把他的答案放到了我的手心上。
我好像闯祸了,当我直直地看进了他的眼底。我想此刻我跟他的心跳声正互殴地一团乱,有些呼吸困难,有些麻木,我为难地想挣脱甘霖般降落在我身上的幸福,直到我摸到了脸颊旁的水分,我才放弃挣脱,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靠近不了那四个字,但我却破了那道墙。
「我可以解读为你在喜极而泣吗?」妈的,我怎样都挤不出一个字的词她怎麽可以这样轻易就说出?
「我觉得,你这样,真的好美。我是打从心底这样认为。」魏倢不像是随口说出这句话,因为我看到了桌面上他颤抖的指头,像是孩子第一次上台参加钢琴比赛怎样也按捺不住的紧张,那种大人怎样也不能理解的无助。
我伸手捉住他的指头,他的温暖松弛了我手边多年来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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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麽时候去把他带回来的啊?」陆羽蓝手上抱着谢谢头转都不转地问我。
「谢谢,你怎麽好像又胖了啊?李恬是喂你吃什麽啊?把你当猪养啊?可是也罢,你现在到了这疯婆娘家啊,准有你好受的!三天三夜只有你自己待在这屋子跟墙壁乾瞪眼那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所以我说啊,现在吃胖点好,到时候你才可以靠着自己身上的养分存活下来。加油!宝贝!」陆羽蓝像是跟革命前的斗士信心喊话般,我回头看见她还真的将右手握起了拳头,在空中奋力一振後还试图将谢谢的小手也给扭成一团。
「去死吧!你是没自己的家吗?三天两头就往我的寒舍跑,当我家水电不用钱啊?再来我就按汽车旅馆收钱!」我喊出其实也没那麽严重的愤怒。
「怎样?养小白脸之後就不欢迎我啦?我是来看谢谢的,我担心他,你就尽管和那魏倢去快活吧!」陆羽蓝说完後还对我翻了翻白眼,眼皮抖动的飞快。
门铃声不理会我们反覆的咒骂自得其乐的响起。
「说人人到。」陆羽蓝露出戏谑性的笑容。
「我警告你别乱说话,否则有你好看的。」话语方落我还顺势踢了她的肚子一腿。
魏倢一进门便开心地对着陆羽蓝挥手,而陆羽蓝也投以完美弧度的灿烂微笑,仔细地配合着我方前的叮咛,而一开口,她那像是要滴出蜜的娇声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八婆。
「谢谢,吃饱没阿?我们来玩球!」魏倢的脸上看不出大多数男人对孩子的厌恶和恐惧,反倒充满了爱惜和宠溺,他一手抱起谢谢放到了地毯上,自己也索性坐在了地毯上,两人便玩起了推球游戏。没错,推球游戏。就是两人面对面坐着,将小塑胶球推给你,你再推给我,如此。这几天谢谢到了我家之後,魏倢总是这样陪谢谢坐着推球就坐了一两个小时。
「张年年你的眼珠掉在地上了。」陆羽蓝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捡起满地的贪婪,还有我的两颗眼珠。
「魏倢,你怎麽每天都这麽闲啊?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我听到她语气间藏的贬意已经准备好我的拳头要伺候她了。只差挥出。
「我准备考研究所,现在就待在实验室里帮帮教授也顺便读个书。读完书就来这里找谢谢还有年年。」魏倢话刚落罢便转头看我,他的眼神浇灭了我手旁的怒火。
「幸好你们不打算走得长远,不然像你这样还要读个研究所的,我们年年生活哪还有保障可言啊?难不成你还要她等你个五六年?真是幸好你们找到了共识。好了,我也该走了,免得待会儿有人骂我不会看脸色。」陆羽蓝丢下这番话便起身准备离开。我知道她这番话不是随便说说,是她难得的人性探头出来在关心朋友,但我也看到了魏倢眼底透出了那不具学术性的阴影。
陆羽蓝你这三八,谢谢你,我知道你是真的在关心我,但我跟你一样,天生命贱,不配拥有幸福安定的未来,现在我只想待在这可能很短暂却熏软我一直以来的防备的男人身边。
「我不知道原来我们有共识。」魏倢躺在我身旁,头枕在我的长发上。
「你不要被陆羽蓝的话影响而有了想法。」其实我很想转过身去抱抱他,无奈头发被他给压着,转也转不了。
「好像我们还年轻就会认为以後还很远,你想过你的远方在哪里吗?我指的远方就是那种,你未来不管如何都要到达的地方。」他终究还是转过身主动拥抱住我,紧紧地,我的手臂传来阵阵新鲜的痛楚。
「傻子,我已经不年轻了,我明年就三十岁了。而且,遇到你之後我就把我的远方给退货了。」
张年年,你真是可以去撞墙死一死了,害不害臊啊。
「好吧老实招来!你今天有没有在路上偷看哪个女生?」其实我的本意只是想要转移话题,可是丢出的这个问句让我想要用枪再一枪给我自己毙命。而且,我发现我自己很在乎这个该死的答案。
「有阿!超多的!」魏倢将嘴唇贴在我的耳边用气声细说。
「你去死吧!」谢谢乱七八糟的哭声适时地解救了我的困窘,我离开揉皱的床单和有床上那个可恨之人到了充当婴儿房的书房。
「我的小菩萨你怎麽又哭了?不是才刚喝过奶吗?又是哪里犯着你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合作的夥伴了,你把你自己交给我,不要害怕,等李恬病一好,我一定第一时间把你丢回去给她,好不好?所以现在,你我就好好配合吧!」我抱起他,用右手握住了谢谢的左手。好小的手,手心的肉软软的,手指头短短的,指甲也是小片小片的,我出神地看着他,然後摇了摇他的小手。
「说好了喔,合作愉快!」
然後,谢谢笑了,露出了小小的牙齿,均匀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