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さようなら寂寞 — 【第五章】過去與現在

班还是要上,无论之後你打算以怎样的处理方式——去解决这些已经乱成一团线球的问题。你很明白,三十二岁的你已经不若年轻小夥子,能辞职就辞职。没有本钱另谋高就,没有出色的过往表现,没有热情没有冲劲,这让你显得在这群年轻有干劲的上班族中是极大败笔。

於是你乖乖的在他的意料之下回到了公司──即便他只觉得你不离开是因为不喜欢改变,和你考虑的并不相同。你闷不吭声的完成许多事情,至少你知道他不会公报私仇。你在下属面前假装无事,不,你知道的,事情大了,而你只是在强颜欢笑。该怎麽做才能让破碎的部分由大至小的缝补起来?该怎麽处理现况?该怎麽让这几日已经精神紧绷到极点的自己好过一点?

你很想知道。

然而,当强撑的面具一点一滴崩落的时候,你也不是那麽在意了。而是顺势就这麽下去,遇到他也自然,遇到谁都是。要重制一张待人的面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毁灭面具却是一瞬的事情。真不公平啊!

「你这期的作品……好像多了不少不友善的个性?」处长看着你的作品,难得的似乎词穷了,连点出问题的口吻都有些支吾,不再符合自己的专业性。

你转头看着处长,冷冷地说:「是又怎样。」单从字面上看来很冲的话语,不知道为什麽自你口中说出却很理所当然,一点都不突兀,也不会冒犯。这很难想像,但你做到了。

他噤声,镜片又随着高深莫测的心一般闪了闪。这回,毒舌的处长乖乖的闭上了嘴,这让你不解,可是你不想管他。

大家都说你变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样的随和好相处,可是似乎多了一些防备心与严厉感。不,应该说是把许多较为人性化的方面显露出来……这样的你让大家又惊又疑,但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没什麽,只是秤子坏掉了,你说。秤子坏掉了,两端就不再平衡了,假象与真实,其外与心理,不再平衡了……

这样的你或许觉得过得混乱,却也觉得更自在些。以往要顾虑的事情瞬间变少许多,於是挑着压力的肩膀也不再那麽沉重。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原来面具坏了也不是坏事,你视此为一个难得的机会,开始努力向上,也不知道是为什麽——没有人知道,即使是他。

终於,你的作品又开始稳定下来,让处长不住的称赞,甚至更上一级。你高兴吗?有些雀跃,却不是因为很正当的理由。而是,你也可以嘛!只要将一切都放开的时候,你也可以的,你想。

好像放手一博一样……有一天,在休息时间逮着你,你们一起用餐,他找你说话,话语有些焦虑的。

没。你这麽回他,坦荡荡的且直率异常。

他皱着眉,没再说什麽。

为什麽不说了……你终於忍不住问。「你不是会回答吗?为什麽现在都不说话了。」快感吗?不,不是,这是你的焦虑。你认为,什麽事都在意想之中的他,这次一定知道什麽。

两手很沉重的交叠,两手肘撑在桌上。他面容凝肃,这回说的话铿锵有力,「你……快不能自持了,快坏了……」就像上了发条的娃娃,快要停止。

这什麽话?什麽快坏了?又不是娃娃,你嗤笑着,觉得使用这种辞汇的上司才是病了。

「你……要不要放个假?好好的出去休息一趟。」焦虑,你最近常常感受到他的这种情绪,这让你莫名开心。你藉此隐藏许多东西,隐藏自己的遗忘,隐藏自己该有的愧疚,因为你对着自己说……他也违约了。

「不需要。」你冷冷的答,现在的你,比谁都像刺蝟,由里至外的刺蝟。

他倒抽口气,被你伤到了。

你感受到一股变态似的快感自脚跟往脑袋窜上,流遍四周。你终於开始口不择言:「你也不过是个寂寞的人,凭什麽说我?凭什麽用拯救的姿态又出现在我面前?凭什麽把我视为理所当然的错误者?」为什麽从出现,回来到现在,姿态都是这麽的惹人厌。

他噤声,点了菸。这次,它真的窜出了灰火。他叼着,吞云吐雾,不看着你,缥缈心神的往外挪去。「但至少,我从来都没有排斥,也不挣扎,所以我不会搁浅。」

这就是你们最大的差别。你花了许多时间才勉强和寂寞平衡,却也只能这样了,这是你最大的限度……所以你一直搁浅着,一直载浮载沉。等待救赎吗?你以为你等待的是溺毙。等太久了,於是期待光明面的心中部份开始逆转,转而趋向期待黑暗,变成黑暗的毁灭。漫长的等待,会毁灭一个人的积极,毁密一个人的坚定。

他看着你,唏嘘的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我一直都承认我寂寞,但份量却不足以撼动另一个人的地位。只要他好好的,也一直存在我的心中,寂寞算什麽?它永远都没有资格占据全部的心。」他的强势,面对任性得像小孩的寂寞,对他而言只是不堪一击。

你羡慕了,却隐不住嫉妒,嫉妒那个过去的自己,而遗忘了现在的自己也是,不论从前或现在,你仍是自己,仍是同个躯体同份灵魂。

「你到底为什麽还要回来?」你终於忍不住问。

即使後来以为他不回来了,还一直欺骗着自己说他回不回来都不所谓,但是心里深处却一直很想知道,为什麽?为什麽在这先前不回来,而是在隔了十多年如鸿海的如今才回来?既然都这麽久了,为什麽不让它顺其自然的遗忘,不好吗?

「你终於问了。」他的身体明显软了下来,如释重负般。

十八岁那年他去到美国,二十二岁的他大学毕业,不知不觉研究所毕业,不知不觉取得博士学位……

『不知道你现在怎麽样。』二十六岁的何轻玮坐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看着桌上相框里的你,真诚问着。相框里的你,清瘦如以往。是你和他的合照,你难得有笑容的一张,连双眼双眉都忍不住洋溢的笑意,这是他最满意最动容的一张照片,也是靠着这张照片他撑过了这数年的时光。

何轻玮知道你搬了家,知道你研究所毕业,知道你离开了故乡到别的地方工作着。他看着被退回的一叠满满的信件,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他始终在找你的下落,可是你绝情的一点讯息都不给,他不明白,你怎麽了?

终於,当他因为始终找不到你的讯息,而下定决心修双博士学位的期间,他发现了你。老天很喜欢玩错过这种游戏,藉此打击深爱的恋人。但这种把戏对何轻玮一点都不适用,他自负的想。他并没有被刺激到,还因此深受鼓舞,至少,他还是找到你了。

他查出了你的工作方向,同时也很卖命的取得双博士学位。二十七岁那年,他知道你有个情人,这使得他差点崩溃……可是,他是不可能责备你的,因为他已经没有立场,在当时已分手的你们……已经不是情人了。这个事实,一直在他的心中震荡着,泛起一波一波的涟漪,久久都沉不下去。

他无法对你放手,於是他还是很奋力的工作,一边默默地守护着你。然後,终於等到一个时机……三十二岁那年,他因为亮眼的表现让业界争相挖角,然後,他照着计划的等着你的总公司代表上门,照着计划的答应你总公司的邀约。不为丰厚的酬劳,为的是能回到你身边。

三十三岁那年,他向总公司申请调度,当了你的上司。总公司方其实非常讶异,可是为了留住他这个人材,他们也很大方答应。

终於回到你身边了,他满足地想。而且很高兴的发现,你这两年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始终是一个人,这个消息让他高兴的想跳脚。可是不行,他只能一点一滴的提醒那个健忘的人……也或许是刻意封闭刻意遗忘的笨蛋家伙。

「骗人……」你的声音又恢复成细如蚊蚋的样子。

他没再开口,摊开一切的他,轻松得全身彷佛都种满向日葵。阳光,一如以往,不是个非常活泼的人,却是恢复成非常有力量的一个人。

「那些信呢?」

像是知道你一定会这样问,他拉着你回到公司。然後,跑去旁边的休息室,挖出了三大箱的纸箱。一个一个吃力的抱出来,在你惊讶而瞠大的双眼之中——轻巧地放在你的面前。他恭敬的彷佛将自己的心捧在你的脚前,等着你好心的拾取。

是什麽?你禁不住诱惑的跪下,一个一个的拆开,然後看见,如山的信层层叠叠。每一封上面都有刺目的退件字眼,每一封上面无不是写着「吕泰青先生收」。你颤抖着手,抚摸着这些信纸上的封条……却不敢拆。

「对了,我想这麽多的东西也不方便你上班时後偷懒看吧?」他难得恢复过往俏皮地说着,不知道是不是想顺便遮掩住自己不自在的模样。「我已经很体贴的把其余东西寄到你家了,这三个箱子我今天也会寄过去的。」

你只能说谢谢,然後拖着虚软无力的双脚想要离开,因为你已经无法专注、无法思考,所以你不愿留下。

忽然,你听到後面传来宏亮的声音:「我回来是因为我受够这样死气沉沉的你!吕泰青,你醒一醒好不好?!」

天知道,当他当时在美国看到终於蒐集来的──你的近照,他是多麽痛心。整个人彷佛被黯淡的乌云给遮盖住了,即使是和昔日相同的温文笑着也变得很虚假。面容依旧如昔,却彷佛被折磨的随时都会倒下一般。他好像看见一面镜子,碎裂在自己的眼前。

就算,就算你曾经和别人在一起,何轻玮还是会一如以往的爱你。或者说,重新的出现,重新的爱上现在的你。不论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总能把他吸引住。

你喉头一梗,不肯回头,或许是回不了头。你握着门把转开,离去,飘然如魂魄般地荡回自己的办公室。

已经,已经承受不了这麽多……

太多,太多了……

空了这麽多年的你,要将十五年的一切一下子全部倒在失去承受力的你身上,让你大感吃不消,又或许是……被淹灭了。

这阵子失衡的你像颗陀螺,被巧劲甩出以後,非常忙碌的转动着,一刻都停不下来。猛不停地转着转着,然後,转速过快,勾着娃娃肢体的拉线一根一根的断去,身体也是被失衡丝丝的渗透,日渐腐败。

然後,陀螺停了,你也像个破娃娃一般倒了。

一动也不动的。

眼睛是,手指也是。

就如破败的傀儡样。

你不知道你是怎麽撑完这一天的,但是你还是撑完了一天。你骄傲地想,至少你还是个敬业的员工。

可是,当你回到家,用钥匙转开门时。你马上被後头的人叫唤转过头去,你听话转身,就这前後的视线转换,一整车的东西瞬间入了你的眼。这麽多的东西,甚至惊动了邻居。平日和你相好的邻居跑了出来,紧张兮兮地问你是要搬家还是怎样?你不知道你是怎麽回答她的,反正被打发走就是了。

运送来的司机拿出单子和笔请你签收,你抖着手,这举止让你红了脸,因为觉得在外人面前丢脸。最後你还是签完了,无论过程如何的窘迫。

你就这样看着一箱又一箱的东西被倒尽你的屋子客厅里,是的,倒。那个画面真的太惊人了,让你只能傻眼的看着运送工来来回回好几次。终於,你满是歉疚的还偷塞小费硬要他们收下以後,假装镇定的关上门,「喀。」一声,然後……「天哪——」忍不住惊呼出声,靠着墙瘫软地滑落地上。

那一晚的你忙碌於拆开这些东西,也花了一晚整理这些东西,怎麽可能整理得完。十五年份的新年礼物,十五年份的西洋情人节礼物,十五年份的七夕情人节礼物,十五年份的圣诞节礼物,甚至十五年份的粽子?不,只是模型。你笑了笑,觉得……幸好他还记得不送食物,如果是的话,那麽他都会收到一叠如山的发霉物吧。想到一整山的蛆,你颤抖了一下。

每一封信都花了你很久的时间看,两点,三点,四点……然後,你有点好奇今年的礼物,所以你先翻找了一下。

看到了。是食物,没有创意的金莎巧克力一盒,了无新意的玫瑰花,这些却让你想哭……

直到早上八点的时候,你打电话给人事部门请了病假,然後因为累极了而沉沉的睡去……

酣睡的你,难得的脸上挂着微笑。

躺在客厅如山的堆积物中。

你并没有马上回到公司,而是休了七天假,以着年假和过往累积的假期名义。这期间,你吃掉巧克力,插好玫瑰花,细心的洒些水,像是灌溉着什麽一样。你很快乐,旁人难以明白的快乐,你快乐的甚至在插花换水的时候会哼着歌。

成山的物品给你很有耐性的一一摆进储藏室,实用性的你会拿出来使用,装饰性的你也会拿出来摆设。你的家变了,无论是光采还是风格。但你一点都不在意,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何轻玮多年前送的小仙人掌一样,即使很久没有浇灌也无所谓,但如今只要滴上几滴水就会让你觉得置身绿洲。

天知道,当你在整理房子的时候,看到那株仙人掌时的意义有多麽重大。没死呢!明明这麽多年了,原来一直活得这麽好。它似乎给了你什麽,让你从枯萎的植物开始生意盎然。或许是因为放在户外角落,吸着湿气也不一定。

你一直以为就像烂泥中的落叶,却原来只是一直被遗忘的仙人掌。而且是绿意盎然活得极好的仙人掌。都拨云见雾了──拉开新换的粉蓝色窗帘,迎进白光的你这样想。

这七天你都没有接电话,自从告假以後,电话线被你扯掉,手机被你关机,网路没连线,门铃响了也不应门,信来了你也装死不收。因为,你在用这七天活过来。终於,下雨了。其实,并没有雨,可是当你懒洋洋的躺在客厅的高级羊毛毯上时,你觉得自己被一大片的雨浇灌着,就像久未逢霖的沙漠绿洲,渴望又满足。

好几大箱的信你一直舍不得收起来,你宁愿散在四周充斥着周遭,因为那些字语一直传递着满溢的感情到心里面,劝退了寂寞。又或者说,将寂寞也感动成了温暖。心里,噗通噗通的,暖洋洋的,摸着右胸膛,你闭着眼睛,微笑地想。这麽多年,并不是自己无助的等候,并不是。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麽就胸口就好满,好满的温暖。

然後,还是一封又一封的看着,很多都是又笑又哭的。你知道这样的自己很不像自己,甚至觉得有点丢脸。哭了呢!真的很丢脸,你笑骂着自己。这麽多年了,你根本没在哭过了,可是,管它呢,你在家啊,谁会管你?於是这七日里你过得极为放纵,也一直忙碌於修补於许多东西。

终於,七天的美好时间结束了,你打理好自己,打算回到公司,好好的面对那个人。

一回到工作岗位,「课、课长?」小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你。

「我回来了。」你微笑,很真诚的。

「不、呃、我知道你回来了,」可是……「课长你今天好亮眼!!」整个人感觉都不一样了,不再那麽灰暗阴沉,「课长你是去做美容喔?」少根筋的她非常诚实地问。

你大笑,又吓到了她。「不,一切都一样,没事的。」

你很有自信的,笔直地跨出脚步走向处长室,然後,碰地一声打开办公室的门:「处长——」高分贝的喊着,吓着了正在办公的何轻玮,「早安哪。」你笑得很坏,好像奸计得逞的猫。

何轻玮看着你,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後也只是抬抬眼镜,「嗯,早安。」

你不肯放过他,从公事包内又拿出了九、十封的信,每封信都厚得鼓鼓的。将这些信压在他的桌上。「处长,我都不知道你下班这麽悠闲,今天早上我一出门就看到这麽多都是你写的信。」真是勤劳。

「咳嗯,上班时间请公事公办。」他的脸难得的窘红了。

你笑在心里,彷佛大病初癒的你,感到很开心,根本不计较他的话语。

你飘飘然地回到办公桌,这回是因为心里愉悦。你看到桌上如山如谷的礼物花束和卡片,心中的感动又再度飙升起来。小玉的,明强的,凯欣的,咦,还有已经转移对象的那些女同事们都有送!最後,你也发现了他的,何轻玮的。

你真的不知道该说什麽了。

一样的下班时间,心情却大是不同。正出公司,驶着车经过捷运站的时候,因为红灯,让你等了一阵。也因为那麽一阵,让你又看到了以为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那个人──

他过着马路,这次是一个人。表情仍和上次见着的相同,让你心一窒。你已经没有权力再关心他了,你想说服自己,可是你的手却已经先动了。绿灯了,你没将车开往公司,却是驶得缓慢,跟着他──士恩。

不想再错过这次了,心中有好多好多的遗憾。现在已不在那麽疼痛的自己,看到士恩以後反而显得更加愧疚。因为,从那时和他分手的你就一直强迫着自己要过得更好,而且身边有庆元、政颖,现在又有轻玮和可爱的同事们围绕着你。而士恩呢?是过得不好吧……他的脸上这麽说着,才让你无法不自责。

所以,你一直跟着,一直跟着。

直到一间不高,只有七层楼的公寓前停下。你未加思索地停妥车,开门锁车一气呵成。在他拿出钥匙要开门的时候,阻止性地喊着:「士恩!」别走。

或许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有熟悉的声音,男人──士恩身体一震,转头看向你的位置,当然也见到了你。

「……泰、泰哥?」

「对、对,是我,就是我。」你激动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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