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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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向映竹求婚的男人,我不算真的见过,唯一一次,也就是跟李锺祺一起,在饭店侧门稍远处看到过而已。後来大部分都从映竹的谈话中才稍微了解一点他的消息,然而那却不是正面的内容。我知道映竹的心里有迟疑,尽管给我们看那讯息的当下,她脸上有喜悦与幸福,不过会不会点头答应,看来还有得谈,这件事不必操之过急。在吃饭时她也说了,虽然很感动,很想马上就答应,然而却不会真的被冲昏头,这是一辈子的事,她终究还是得考虑再考虑。

比较起映竹让人放心的样子,李锺祺这边可就尴尬了,尽管我嘲笑着说简讯求婚的方式未免太糟,李锺祺则哭丧着说我们不如还是先吃饭吧,但当餐点送上来时,他却简直食不下咽,什麽美食佳肴对他而言都变成了泥砂粪土似的,完全食之无味,话也变得很少,反而是我们两个女人聊得很开心,从饭店工作的心得开始,她一直都在前台,对我们这边的上班情形比较不熟,也很羡慕我这种不必穿制服的日子,於是就从衣服又聊起了最近几家百货公司的年终折扣,她也不是很常逛街的人,甚至连五分埔都没去过,最後我们从衣着打扮再聊到学生生活,她说自己好像一辈子都在穿制服,而我说至少穿着制服的日子里,你可以不必对着衣柜烦恼今天怎麽搭配。

「你这样未免太明显了。」吃完好长的一顿饭,结帐後,映竹在街边跟我们道别,她接下来有好几天的连续假期,总算可以陪陪男朋友,同样是带着笑容送她上计程车,但我笑得很真心,李锺祺的脸却比苦瓜还苦。等车尾灯消失在远处的路口,我跟他说。

「不然呢?难道我真的要祝她幸福快乐?」忽然责怪起我来,他说:「都怪你,上次胡说八道,说什麽她就快结婚了。看吧,现在真的被你乌鸦嘴说中了。」

「关我屁事呀!就算真的是因为我才一语成谶,那也只能怪你自己拖拖拉拉那麽多年,才会落得今天这种下场呀。」瞪了一眼,我又问:「你上次究竟跟她怎麽聊的,映竹到底知不知道你的想法?如果知道,按理说她今天不会给你看那个求婚讯息才对,这样未免太残酷了。」

「反正不管怎麽聊的,总之今天跟她求婚的那个人不是我就对了。」他嘟起嘴来,问我接下来是不是要回去了,瞧这一脸落寞与痛苦的表情,看来他很不想被我看见这种心情。想想也是,三十几岁人了,自尊心可经不起太大的打击。

「回去?我怕你回去忍不住就烧炭自杀了。」不过我也不想让他自己一个人回家钻牛角尖,苦笑着,我说:「喝一杯去吧,我想你是需要的。」

没去酒吧之类的地方,李锺祺说与其坐着闷,还不如走一走,所以我们在便利商店买了啤酒,边走边喝,整个信义区有的是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百货橱窗,晃得脚酸了,就在街边的椅子上坐着休息。

「本来,我并不是真的那麽想来台北,真的。」看着远方大楼的灯光,再看看四周悬挂树上的彩色灯泡,这城市很缤纷。然而李锺祺却一点也没有快乐的感觉,他说要是在屏东,这时间早就万籁俱寂了。

「但你终究来了,不是吗?」

他叹了一口长气,说以前会想来台北工作,老觉得这样的都会生活很紧凑,很刺激,可是才一个月左右,他就觉得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虽然这工作很有趣也很有挑战性,但偏偏就是提不起劲来,忙的全是些看不见什麽成果的琐碎,一点也没有成就感,这跟他以前的工作实在大相迳庭。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软弱,认为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说着,他忽然问我这个怪问题。

「那应该是两码子事吧?」我笑着说:「你要是志向太高,满脑子都是工作,那我才真的要烦恼。」

「烦恼什麽?」

「烦恼着你每天都看着工作,不晓得何时才会看见我罗。」我笑得很甜,不过他却瞪我一眼。

「真不知道这个前辈是怎麽当的,每次我把真心话告诉你,想听听你的意见,可是得到的都是这种不三不四的答案,也不晓得你脑袋里究竟装些什麽。」他索性转过头来,用很认真的口气说:「我跟你说,虽然你在这里的工作资历比我深,但我的年纪却比你大,就光是多活这几年,我懂的道理也绝对不比你少。要知道,女孩子的名节是很重要的,感情这种事,是绝对不能拿来开玩笑的,人要含蓄一点,喜欢不喜欢,或者好感不好感的,这种话不能老是挂在嘴边招摇,你懂吗?」

「我有说我在开玩笑吗?」於是我也投以非常专注的眼神。

那是非常短暂的瞬间,就四目交投的几秒钟里,我看到的是很真实的他,一点都不造作,他是真的很在乎我,这我看得出来,可是他却没能从我眼里看到我的想法,凝视一下後,他又叹了口气,依旧躲回自己的沮丧世界中,继续喝起闷酒来。

「别这样,当初你来台北之前,应该就猜到可能会有这种结局的,不是吗?」

「就算是,至少今天晚上悲惨一下总可以吧?」他喝乾了啤酒,望着远方,说:「我本来就想过,她可能已经有男朋友,甚至也可能像今天这样论及婚嫁,毕竟大家都过三十岁了,这种事很正常。但真正亲眼看到那封简讯,听到她亲口这样说时,那种感觉终究不同,当然也很难马上就接受,对吧?所以至少今天晚上,我想我应该有沮丧一下的资格。」

「当然可以,可是你明天会笑吗?」

「会,我保证。」他点头,但语气里分明充满了敷衍。

「骗人!明天放假,我看不到。」

「明天放假可不是我定的,那只是刚好而已。」

「所以你根本没有诚意想证明,到底你明天会不会开心的呼吸早晨空气。」

「不然你想怎样咧?」他反倒是笑了出来,拉扯着自己的脸颊,挤眉弄眼地对我说:「失恋本来就应该是这种表情才对呀,眉头要皱起来,嘴角要垮下来,两眼无神,一脸痴呆,偶而最好还流几滴不自觉的眼泪下来,这才像是失恋的样子。」

「可是你根本没有恋,哪来的失恋?」我说:「不管,就算要难过,好吧,勉勉强强,让你今晚回去痛哭失声一下好了,明天早上我请客吃早餐,你得给我笑着来!」

我知道这对他可能很难,只有一晚上时间能调适自己,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接下来放好几天假,总不能让他这样沉沦下去,谁知道他会不会把自己糟蹋得不成人形?最後一段路,从信义诚品附近离开,慢慢走向捷运站,我提醒他,明天早上八点整,就在我们饭店顶楼那个天台上,不见不散。

「搞不好明天会下雨。」他说,脸上还满是不情愿。

「下雨了也得来。」

「万一恐怖份子袭击台北,把饭店给炸了,怎麽办?」

「恐怖份子炸台湾得不到什麽好处,人家只是恐怖了点,不是白痴。」

「那如果……」李锺祺还想继续鬼扯,但我却停下脚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对他说:「如果明天早上你不来,我保证你会为了放我鸽子的这件事後悔一辈子,就这样。」

我说得很认真,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不晓得这只呆头鹅究竟懂不懂,而且就算懂了,谁知道他到底来不来。这一大早,穿着大外套出门,过年期间,我走了好久才终於找到一家有营业的早餐店,买了两个饭团,朝着捷运站过去。

自己为什麽要这样做?看看时间,平常上班都没这麽早,而我居然在放假的日子里,带着饭团要去约会?大概是头脑有问题了。昨晚回到家,在浴室里淋着热水,想了又想,怎麽都找不到一个出口,我好像在无意间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似的,从申请调回行销部开始,就这麽逐渐失去控制,然後走到这一步。可那真的是失去控制的吗?又不免怀疑。我其实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的,非常短的时间里,就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转折变化出现在眼前,或许那是上天安排的,也可能是误打误撞而造就的,但总之,现在我想找个方向,走出自己的迷宫,更想也帮着李锺祺,走出他的迷宫。

整大片的阴霾,虽然没起风,但还是非常冷。我缩在厚厚的羽绒外套里,等了又等,八点过三分,当我在天台的楼梯边快要冻死之前,门终於推开,李锺祺一脸没睡饱的样子出现,他甚至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胡子也没刮。

「你迟到了。」冷冷地,我瞄他。

「等红灯嘛。」

「哪里的红灯?」

「电梯从八楼上来,快到九楼的时候,刚好遇到红灯……」他还没胡诌完,我已经把饭团丢了过去,不过可惜力道不足,恰好被他接住。

「这麽开心是怎样,哭完啦?」不理他,坐在阶梯下方,我先吃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麽,可能就像你说的,没恋过,哪里来的失恋?对吧?昨天回家後,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直想到天亮,愈想愈觉得似乎真的有点道理。」也坐下,跟我一起挤在阶梯上,他也吃起饭团,眼睛呆愣地望着前方,脑袋里大概正想些什麽吧,过了一会才说:「如果一段相恋的爱情结束了,花上一个月来疗伤应该差不多;如果一段单恋的爱情结束了,花一个星期似乎也差不多,但我自己想一想,高中到现在虽然一直都很喜欢映竹,可我中间也交过别的女朋友,也跟别人说过『我爱你』,这样一来,我是不是连单恋的资格都不够呢?既然如此,那我看以我的情形,或许真的只用一晚来疗伤就够了。」

我听得笑了出来,爱情对一个人有多刻骨铭心的程度最好可以这样区分啦,不过这当下我没再去刺痛他,只微笑着先陪他吃完饭团。一边吃,我偶而瞥眼偷看他的侧脸,下巴的胡子长得真快,而且隐约还可以闻到一点酒味,李锺祺的双眼有点血丝,看来昨晚可能真的彻夜未眠,他花了多大的精神力来说服自己放弃呢?我很想拍拍他肩膀,跟他多说点什麽,不过似乎又不太需要,他已经自己站起来了不是?

「对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他吃完早餐,伸个懒腰後,问我上次在这里跟他玩猜拳,那时候到底有没有做弊。

「对付你需要作弊吗?」我得意地笑,说:「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咱们可以再来比一次都没关系。」

「好呀,有赌注吗?」他说着就站起身来,也不管衬衫的下摆没紥进去,裤管上还沾着饭米粒,天台上的微风轻轻吹动了他凌乱的头发,说真的,还颇有几分潇洒。「这次输的人要请吃午餐,好不好?」

「我们看起来很像穷到需要别人付钱才吃得起午餐的样子吗?」我也笑了,起身,我说不赌别的,输的人只要把自己现在心里最想讲的话说出来就好。

「心里的话?」他一愣,问说这算不算是真心话大冒险。

「差不多罗。」耸肩,我说着便举手握拳,跟着第一把立刻就获胜,当下往上踏了一阶。李锺祺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大家猜拳都会有自己习惯的选项,而且很难改变,我连赢了两阶之後,决定给他一点甜头,於是刻意改变了自己的习惯,甚至还去臆测他的下一步动作。这人其实也不难猜,一连好几把,李锺祺简直是势如破竹,就看他立刻追了上来,已经超越了我,然後继续往上前进。这段阶梯总共也才十来阶,转眼间他已经几乎到顶,就剩下最後两阶而已,只要再赢两把,他就可以获胜了。

「看来你输定了,老天爷可怜我,看我昨天失恋,今天就用这样的方式来给点弥补。」他非常得意,一脸邋遢的人还笑得非常猖狂。

「那可未必吧?」然而我也抱以淡淡的微笑,说:「不然我们现在改一下规则,本来是输的人要说真心话,现在换赢的人说,好吗?」

「当然不好!」他立刻拒绝,还说他只剩下两把就可以获胜,现在突然要改规则,未免太不公平。

「你就真的那麽确定自己会赢?」我冷笑着,举起手来,这次不再有任何的让步,一把,我赢,踏一步;再一把,我又赢,又踏一步;然後还是我赢,於是再上一步,那不过是非常简单的剪刀、石头、布的游戏而已,可是李锺祺的笑容却慢慢僵硬,终至完全垮了下来。当我经过他身边时,一句话也不说,瞄了他一眼,猜赢一拳,直接就往上踏。

「你……」还来不及把话说完,我没给他思考机会,最後一阶,他就算把原本习惯的石头改成布,但我出的却是剪刀,当场把他彻底击倒,然後顺利攻顶。

「老天爷不会那麽无聊,让你用赢了猜拳的乐趣来弥补失恋的创伤,这未免太肤浅了。」最後一个转身,差了两阶的高度,刚好平衡了身高的差距,我回头时,与他是平行的四目交投。看着这个满脸错愕,一时还没能接受失败结果的李锺祺,我说这次就当作是给失恋的人优惠,真心话让我来说也没关系,而其实我现在只有一句话想说,「我喜欢你。」然後给他一个很大的拥抱,在这冷得要命的天台阶梯上,轻轻轻吻了他一下,嘴唇碰触他脸颊的瞬间,我心想,不管过了多久,还会发生些什麽事,哪怕又要认为我这样有失女孩子的庄重,那些都无所谓了,从这当下,一直到以後,我都只会想跟你说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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