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先生。」郭倩倩带着大大的笑容走向站在宴会厅角落的高大男子。
他们在当代美术馆的开幕酒会上,全国艺术圈有名号的人物几乎都到齐了,这次赵家大手笔的捐出三幅赵波五百号的紫荆公园系列油画,另外还有几十幅小一点的水彩画作,成为这个新成立美术馆的镇馆之作。
虽然出席这场酒会,然而紫藤艺品拍卖公司总监,郭倩倩对赵波的画兴趣并不大,所有市场上流通的赵波作品都受到木之艺廊严格的控制,交往对象也都是死忠的藏家,整个市场机制只有一个目标:维持住赵波作品目前的价格。投资客、画商和拍卖行能介入操作的空间不大。
她感兴趣的是这个明显和在场政治和艺术名流格格不入的男人。
见他在受邀名单上,郭倩倩不太敢相信,她也只是碰碰运气,来现场看看是不是真得能看到本人,没想到主办单位不是唬人的,江城果然出席了。
江城是国际知名的艺评家,监定赵波作品的首选专家,此外,比一般人清楚亚洲艺术市场的郭倩倩,更是掌握了江城这个名字在日本艺坛的意义。
此刻站在这个她仰慕许久的男人面前,她必须极尽所能克制兴奋,表现出专业冷静的态度。
「久仰大名,我是紫藤的总监,郭倩倩。」她递上名片。
江城看了那张名片几秒才接过来,沉默不语。
「有幸能听到您的精采演说,我今天真是没有白来。」
他刚才也只说了两三句话,大概就是简介捐赠的赵波画作价值,主持人介绍他的开场都比那长。
郭倩倩就是希望他反问哪里精采,这麽一来她才有机会打开话闸子,但江城却只是挑眉,淡然说:「谢谢。」
她努力地找话题:「江城先生很喜欢紫荆市呀,很少在台北见到您。」
他耸耸肩,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
她决定直捣黄龙,激出他一点反应。「去年SBI秋拍瑜珈第八号创下纪录,真是恭喜您了。」SBI是日本最富盛名的拍卖公司。
他眯起眼看着她,缓缓问道:「恭喜什麽?」
「恭喜瑜珈系列创下SBI当代雕塑的最高拍卖纪录呀。」
「那跟我有什麽关系?」他表情冷漠。
郭倩倩凑进他,低声说:「我了解江城先生希望保持低调,请接受我以粉丝的心情希望和您交流。」
他还是一脸冷漠,事不关己。
「名片後头写了我的手机号码,江城先生手上若还有其它作品,紫藤有几个重量级的客户,会很感兴趣的。」
他嘴角露出个冷笑,问她:「郭小姐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吧?」
她用力摇头。「紫藤的名气可能没有SBI大,但是这几年也举办过不少重量级艺术家的专场拍卖,例如林风眠、张大千,包括现在最热门的吴冠中和范曾,这些都是我们经常有的拍品,在业界,我们涉及的艺术品种类或许不广,但是特别专注在几个重点的艺术家身上,有一定的口碑,江城先生可以去打听看看。」
他摇头。「我问的是你,不是紫藤。」
语毕,他眼神飘向门口,彷佛察觉动静,他将名片放进口袋里,语气客气的近乎冷漠:「不好意思,我得离开,谢谢你的名片。」
语毕,他走向正在门口等候着他的赵丽生立委,相偕离去。
郭倩倩站立在原处,回想他说的话:<fontface="标楷体">我问的是你,不是紫藤。</font>
那是什麽意思?
坐在车里,赵丽生观察着江城沉默的脸,即使盯着这张脸十几年了,他依旧英挺的让她怦然心动,但是两人之间的疏远,却越来越让她不知所措。
「我没想到你会答应上来台北帮我。」她开始这个话题。
「那不是你希望的?」他淡然答道。
「是我希望的,但是,你好不容易又开始创作,我没想到你愿意为了我离开工作室。」
窗外的霓虹灯间歇地照在他如雕像般的脸上,他似乎不准备回答。
久久才冒出一句:「只要你能开心。」
那句话却让她黯然,哥哥是对的,江城愿意为她作任何事,但也因为如此,她很小心避免要求他为自己做些什麽,因为那总让她不禁怀疑,他为她牺牲的真正原因,年轻时不会明白,拥有一个人并不足以让对方爱她,为一个人无止尽的牺牲,更加不是出於爱。
而是出於愧疚。
「江城,我真的累了。」她突然告白。
「你可以不要再选举。」
她摇头。「我是说对你,我累了。」
他低声问:「你希望我怎麽作?」
「我希望你爱我,真正的爱我。」
<fontface="标楷体">我希望你爱我,真正的爱我。</font>
江城听着丽生的声音,思绪却飘远,回到遇见赵波的那个下午,在东京美术馆里,站在那幅名为「苏醒」的裸女油画之前,如遭雷击的下午。
那是他首次明白,这世界上有这样的爱存在。
那不是人间的爱恋,而是穿透灵魂深处的爱恋,赵波眼里的女子,是个概念,让他寄托一生所有情感的地方,因而从此,终於能放下人生中的执念,包括让他关心的政治,和挂心的家人朋友们。
那幅画下方贴着说明,赵波临终前最後一部作品,在画布上落下最後一抹笔刷,签上名之後,他立刻坐上汽车,带着乡亲以及家族的期望,走进机场里谈判,江城猜想,赵波那时一定已经明了,这一去,他是回不来了。
那幅画承载着他对人间最後的爱恋和思念,那也是让他慷慨赴义的强大支持,让他置生死於度外的超然情感。
赵波深爱着画里的女子。
见识了那麽深浓的情感後,如何才能回头屈就於世间琐琐碎碎的爱情。
「丽生,不要折磨自己。」他的声音沉沉地从胸腔发出。
「折磨我的,是你。」她哑声说。
「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
她再次摇头。「我宁可你自私点,不要为我做这些事情。」
「你到底要什麽?」
她转过头看着他,眼眶潮湿。「我要的东西你永远没办法给我,你知道为什麽吗?」
他静止不动。
「因为你根本没有。」她说:「一个没有爱的人,又怎麽能给另一个人爱?」
他看着这个曾经让他心碎的女孩,不管她外表多强悍,变得多成熟,在他眼里,她还是当年那个脆弱的女孩。
她脸上有着虚弱的笑容。「是我太傻,以为时间会改变一切,但是我错了,你本来就不拥有的能力,再过多久都不会有。」
他将她拉近,安抚道:「不要说了,我们回家後再谈吧。」
赵丽生看了他许久,最後对司机说:「不好意思,请在这里让我下车,你送江先生一个人回家吧。」
车子在路边停下,江城按住她放在门把上的手。「丽生,该下车的是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她眼神空洞地摇头。「我想走走,台北我还算熟,不怕走丢,你一个人,我怕你会迷路。」
「丽生…」
当年那个脆弱的女孩,现在却用无比坚定的神情回看着他。「让我一个人走,拜托,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眼泪。」
他看着她许久,最後叹了口长长的气,松开按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