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们从垦丁一路往南玩,到了台湾最南端,见识那里的大石碑,便折了回来。
基本上,这趟旅程是愉快的。
我们见识到巨大的帆船石;大路旁的卡丁车。
虽然无缘见识到海滩上的比基尼、垦丁的夜店,但也满足了。
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沙滩附近的住家拼经济的努力。
路旁到处贴满了冲澡一次20元、洗脚一次10元,有些更厉害的海滩,上厕所一次就要收20元。
我第一次见识到水资源如此可贵,在这里如果以我在家里用水的方式,我恐怕已经债台高筑了。
我不再躲避刘海,尽量使自己面对她时态度从容。
有时我还会主动和她寒喧两句,使她有点惊讶。
但更多的讶异,黏在阿助的脸上。
「你跟她怎麽了?」他问。
『她?谁呀?』
「还有谁?」
『我後宫佳丽三千,一个星期有7个;一个月有30个;一年有365,每到第四年还会多出一个排在2/29的,你到底在说哪个?』我扳起手指,问他。
他叹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要我保重後,便拭着泪走了。
我则用中指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有那麽夸张吗?
在路上时,依然是我分配载刘海。
我常主动开口,不再保持沉默,但依然刻意回避敏感的话题。
我们的气氛不再尴尬,热络了许多。
我们的互动似乎回到了散步时期那样的单纯,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能够侃侃而谈、互相调侃。
我的心不再忐忑,主动的面对她。
我已做好了心理调适。
回到高雄後,我又回到了规律的生活。
论文、学弟、和嘴停不下来的教授占了大部分的生活。
我常常在听他说话的时候,猛盯着他的舌头瞧,一直默念着:咬到、咬到,快咬到,速速给我咬下去!
但很可惜,他的舌头现在依然安好,生龙活虎。
我还是保有散步的习惯,累了,或是兴致一来,我还是会去散步。
碰到刘海的机率还是很高,虽然已经不是百分之百。
一个人散步时,虽然会感到不适,但我会想起以前。
我记得我习惯散步,是和琴轩从南投回来以後吧。
从那之後,店打烊後,或是没有排班时,我便常常一个人,独自到咖啡店附近的公园散步。
通常那时,便是我思绪最放松,也最活络的时候。
那时的我,并不需要刻意局限自己的思路来思考某一个范围的事情;或是刻意扮演某一个角色来定义自己。
在学校时,我是学生,便要专心学好课业;在店内,我是员工,便要全心对待顾客;在家里,我是子女,於是全力孝顺父母。
人的一生不断的做着角色扮演来讨好别人;或者生存下去,来符合社会的期待,因而把自己局限於某一个角色,而担上压力。
只有在散步时,我什麽都不是,只是个单纯的人,呼吸着空气、有着脉膊,享受着当下,如此而已。
於是,散步时,我的思绪才得以解放,任意飞翔。
有时我也会感叹,从高中到大学,再到研究所,我似乎都像是低着头走路。
於是,我只是一昧的望着眼前道路,却因为如此,我这一路上到底错过了多少的风景呢?
我想起许多事情,国中时的日子;高中时和朋友的疯狂热血。
上次回到家,才发觉家附近的饮料店又倒了几间;又盖了几间的新房;街道也陌生了些;连母校的国中、高中,也拆了几栋大楼,新的楼房覆盖了旧的回忆。
这一切都和记忆中有着差异啊,但这些差异只会越来越大,到後来面目全非,它是回不来的了。
大三上的我,开始感到对世界陌生。
我开始尝试放慢脚步,使自己多多注意周遭的风景,不再走马看花。
当我才准备要好好的认识世界时,不久,我却又开始快马加鞭了。
但那是之後的事了。
今天从研究室走出来後,我又兴起散步的念头。
於是,我又刻意到了那个公园。
那便是距离咖啡店较近的公园,当初我开始散步,便是在那里的。
在附近找了停车格,停了车,走到公园门口,便见到刘海。
『怎麽常常遇到你?』我微笑。
「走走吧。」
『嗯。』
我今天刻意把脚步缓慢,晚风清凉,於是,我便能任意思考,思绪也很清晰。
脑中晃动的影像特别鲜明。
「学长,你在笑呢。」
『嗯。』
「想到好事吗?」她欲言又止,只说了这句话。
『嗯。』我也知道她想问什麽。
我们有默契的,刻意不谈,维持着单纯的气氛。
我为了写小说,曾问过朋友,如何写出好小说。
但我却始终想不起来,那个人的长相,只是很模糊的印在脑中。
那个人的回答,很简洁:「要有好的故事。」
『好故事?』我问。
「对,」那个人点点头,「要有起承转合、有铺陈、情节扣人心弦。文辞含有深义,又不艰涩;情感浓厚,又不泛滥。」
『例如呢?』我怎麽感觉那是国文课本抄下来的?
「问我这个就对了,我举个例子!」
『洗耳恭听。』我喜道。
他先咳了几声,慢慢吸了口气,严然大师气派,「有一天,我在一个湖边散步,走着走着,阳光灿烂,小鹿乱撞,我的心情真是好。」
虽然他的成语有点怪,我还是越来越被吸引,便靠近他。
「突然,风一吹,我的东方美人蒐集卡掉到了湖里,我大惊失色,赶紧跑到湖边观看。」他说,「这时,湖里出现了一个女神。」
『你虎烂,你是金斧头的故事!』我指责。
「听完它!」
『喔。』我摸摸鼻子。
他继续说:「然後,女神便问我了:『帅哥,这是你掉的照片吗?』她拿了一张银发婆婆的卡片给我。」
『你怎麽说?』我又靠近他。
「当然不是!然後女神又回到了湖里,过了一会,祂又浮出水面,一样问我:『帅哥,那这张是你的卡片吗?』然後,祂拿了一张卡片给我。」
『什麽卡片?』
「一张金发洋妞蒐集卡!」他哈哈大笑。
这分明是金斧头的故事呀,只是变成了银发跟金发!
那个人的脸庞越来越清晰,我仔细一看,是阿助!
混帐,亏我还这麽认真的听他说话!
那时候的我,拚命的思考着故事的大纲。
我希望那是好故事,照阿助说的,便至少要有扣人心弦的剧情。
我每写完一段,便找人评断,然後听了建议或感想後,再不断修改。
我日以继夜的想着剧情,如何增加故事的可看性;如何取悦观众。
但我却发现,我竟然有修改不完的故事,我满足不了所有的人。
我开始茫然,写小说是如何,又如何写小说。
我越来越迷惑,别人的评断是很矛盾的。
有人说我的文字太过浅白。
当我修改过後,又有人说之前刚刚好,现在又太过卖弄文字。
有人说我的故事不够成熟,对白太过幼稚。
当我修改过对话後,又有人说太过严肃,之前的轻松比较适合。
我越去取悦人,越取悦不了任何人。
『刘海,你说说看,该怎样写出一部好小说?』我突发奇想,问了一旁的刘海。
「小说?我并不会写小说啊。」
『可是你会看小说呀。』我说,『说说看,没关系的。』
「好的,我想想。」她笑了笑。
『嗯。』
我们脚步又悠闲了一会後,她才慢慢开口:「我觉得,小说是一种情感的表达。」她的表情很认真,低头微蹙着眉,轻轻点着头,像在帮助思绪,「小说的情节,便如同人类的骨架;小说的修辞技巧,大概就是人类的血肉了吧。可是只有美好的情节与修辞,并没有办法完成一部好的小说。」
『为什麽呢?』我像被针扎到一般,身子颤抖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
「因为呀,」她笑了笑,抬头看着我,「少了情感的故事,便像是少了灵魂的躯壳。读者不能因为感受到它的生命温热而动容;不能随着它节奏的快慢而情绪起伏。於是,当下,或许因为它美丽的故事或词汇而感到绚烂,但那只是一瞬的火光,只有短暂的存在,并不会令人怀念或感动。」
原本激荡的心情,一下子被剖开了。
如同一池宁静的湖泊,被风纹起水波之後,又因风带来的石子,而溅起水花,再也无法静止下来。
琴轩,你知道吗?刘海真的很像你呢。
为何她的语调、口气、甚至思维,都有着你的影子呢?
而她的表达,又是如此从容不迫,却又令我感到激动呢?
我总是不断的被她勾引起你的记忆,然後又想起你。
这大概是老天开的玩笑吧。
还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使我太过多心了吗?
风一吹,捎来了思念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