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哭,我没有哭。我吃了年夜饭,对老爸老妈唠叨我开车不小心、生活散漫没计画、还不结婚和种种圈圈叉叉的指责,除了嗯嗯应声照单全收之外,毫无反应。
吃完饭後我陪他们看电视。
守岁後爸妈给我红包(各六百元),我给爸妈红包(两万元)。我妈果如我前面所言,一面说「人回来就好,还给什麽红包」,一面再次施展佛山无影手,把红包抽走。
她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夜里他们都睡了,我用爸的电脑上网,东逛逛西逛逛,看见有人贴了大陆春晚的影片就点进去看一看,妈啊,小虎队居然在舞台上又唱又跳、载歌载舞!
有几秒钟时间我又惊讶又兴奋,再过几秒钟我慢慢镇定下来,再过几秒钟,我有点呆。我看着在五光十色投影的舞台上跳舞的三个人,白衣白裤,绣着花花的银亮片,他们唱的是我熟悉的歌,跳舞的动作也还是那样有劲,可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小虎队变成老虎队了。霹雳虎结婚又离婚,影艺版新闻大剌剌的讲述他的大陆籍前妻如何把他的钱包榨乾榨瘪,乖乖虎拍过一部又一部连续剧和电影,演过皇子阿哥和武林高手,但後来我发现他最适合的角色,居然是不阴不阳、亦男亦女、阴阳怪气的严重变态白小年……
小帅虎还是三个人里面跳舞最有型,但长得最路人的角色,他那张老人脸,十几岁时就预告了四十岁的长相。
我重复播放影片,心里回忆起的,不是少年时我是如何痴迷这些偶像团体,而是十三岁的那天下午,被杜子泉在夕阳下以屋顶的小提琴手形象一激後,产生了多少不可收拾的後果。
那天我回家去,一进家门,扭开电视,对着萤幕发怔,脑袋里飞来飞去的,全是杜子泉的模样。
我那年少青涩、阅历浅薄、道行不足的小心心啊,怦怦跳得和什麽一样。
当天晚上,我生平第一次失眠。
人哪,只要心歪了,一切就都歪了。
第二天我还是去杜子泉家做功课。我们在大餐桌上,面对面的坐着写作业,就像是化学实验里的实验组和对照组,他振笔急书,很专心,我写着写着,老分心。
但只要我一停笔,杜子泉的塑胶尺就飞过来了,「发什麽呆,还不快写!」
我写、我写……
这天的寒假作业轮到国文。国文向来是我的强项,不需要杜子泉督促和指导,也能写得很好,写完给他检查,也就结束了。
可半个小时以後我发现,我写的作业,绝对不能给任何人检查。
第一大题成语练习,同义词对照,我在第一题「哀鸿遍野」底下的括弧里,写的是:杜子泉。
第二题,「色欲薰心」,我写杜子泉。
第三题,「包藏祸心」,我写杜子泉……
我往下去看,每个空格里我都写了杜子泉。
我「啪」的一声把作业本盖了起来,往书包里塞。
杜子泉抬头瞪我。「干什麽呢?」
「写完了。」
「这麽快?噢,拿来检查。」他朝我伸手。
我吓了一跳,连忙把书包往後推,「不要!」
「藏什麽藏?」他很莫名其妙。「拿出来,快点,检查!你干了什麽?你又在作业本上乱画画了是不是?拿出来、快点拿出来……你给我把画涂掉,给老师发现,又有藉口揍人了!」
他越过桌子抢我的书包和作业本,我尖叫一声往後躲,躲来闪去之间我们打成一团。
最後我心一横,突然把衣服掀起来,把作业塞进去,贴在肚子和胸部前。
「杜子泉,你抢抢看啊!」我冲他吼,「这是我衣服,这衣服底下是我胸部,我告诉你,你手敢伸过来一寸,我以後就叫你无耻色狼下三滥小变态!」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的这一狠招吓了一大跳,手停在半空中,前进不得,後退不能,想缩不能缩。
我知道,他没那个胆。
国小的时候,有段时间,男孩子会突然对女孩子裙子底下的东西很感兴趣,一到下课,时不时听见走廊上传来阵阵男孩子得逞的怪笑声,还有女孩子们的惊呼和谩骂声。
有天放学回家,我问杜子泉,「你掀过女生裙子没有?」
他抛给了我一眼相当难看的眼神。
「掀过没有嘛?」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神经病吗?」
「那就是没有。」我得到结论。
他有点生气,「掀女生裙子很了不起?」
「不会啊。」
「那你问这个做什麽?」
「我只是想知道你想不想。」
「……」
「猴子他们经常去掀女孩子裙子,我就问他们为什麽要这样干,是真心想要看女孩子的内裤呢,还是怎样的。」
「……」
「猴子说,重点不是女生内裤的颜色,重点是,掀了裙子之後,女孩子会尖叫。鼓起勇气去做一些让女孩子尖叫的事情,感觉很好,一试上瘾,欲罢不能,男孩子都喜欢。」
「……」
「我跟猴子说,可是杜子泉就不这样,没见过他掀过谁的裙子呀。」
「……」
「猴子说,那是因为你变态。想做就做、想说就说,才叫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说你这种人,老师面前的乖宝宝,心里想什麽,谁也不知道。」
「……」
「我跟你说,我为了这件事情和猴子打了一架。」
「真的?」
「真的,你看,你看,他揪我这里,我也咬了他的手臂……好痛啊!」
「他赢了?」
「没谁赢,也没谁输。」我说:「但我打回来就在想,搞不好猴子说的是真的。」
「什麽?」
「我就想你是个乖乖牌,有些事情,敢想不敢做。」我大方理解的说:「你在老师面前要当个好学生,掀了谁的裙子,一闹起来就完了,别人会用怎样眼光看你啊?以後你就和猴子一样是变态小瘪三了。可是,猴子说过,敢想敢做,才叫男子汉。杜子泉,你是个男的啊!要不这样好了,你掀我裙子,我给你掀,掀过了也就算做过了,你以後就不会去胡思乱想的了,我也不去告诉老师,你觉得怎麽样?」
我觉得我很大方,又很理解他。慷慨提议,还自愿牺牲,黄花岗烈士也不过就是我这样子了吧?
可是杜子泉的反应很奇怪,他用恶狠狠的目光瞪我、剐我,好像我说了什麽天理难容罪无可赦的鬼话。
他瞪了我半天,最後掉头就走,边走边说,「你有病!你有病!」
妈的,你才有病呢!
可是从那天之後我就知道,杜子泉是不敢掀女生裙子的人。
裙子都这样了,更何况是衣服。
我把作业本塞在衣服底下,就是一副「你有种就碰啊」的姿态,很视死如归的,搞得他傻眼了。
他在那边瞪着我看了一会儿,脸很臭,慢慢坐回去。「你不写作业就回家去,别赖在这里!」
我知道赖掉了这次,松了口大气,可是又不愿意走,还坐在椅子上,脚摇啊摇,看着杜子泉。
我不是看傻,就是有点不明白。怎麽同样一个人,拉小提琴和教我数学时的嘴脸会差上那麽多呢?
难不成我煞到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小提琴?
噢不,这怎麽可能!
我不肯走,杜子泉也不赶我,专心写作业。
他这麽专注,我也得找点事情干。我手撑着桌面,把脸慢慢移过去,居高临下的研究着他的头发缝里那白色的发旋,心想,是不是发旋长得和他一样,人就会变得比较聪明?
他头也不抬的喊我,「程秀翎。」
「怎样?」
「你挡住我的光了。」
「噢。」
「不做功课的话,你就回家去。」
「回去无聊得要死,要干麽?」
「看你的卡通、看你的漫画、听你的流行歌!」他说:「你不都成天专干这些无聊得要死的事?」
我不答腔,我撑在那边,想了半晌,「杜子泉。」
「嗯?」
「你把脸抬起来好不好?」
「不好。」
「抬起来、抬起来、抬起来嘛……」
「为什麽?」
「抬起来让我看看啊。」我很认真的说。
他像突然掉进南极海里那样的浑身抖了一下,抬头冲我吼,「你是脑残吧──」
我跳上桌子,手按在他的脖子上,「就那样,不许动!不许动!别动、别动……很好很好……让我看看!」
我趁着机会看他的脸。
我很少这样仔细的端详一个人的脸,就是对我爸我妈,也没有这样看过。
人不是水果,盯着一个人猛看,太不礼貌。
可是这会儿我趴在餐桌上看杜子泉的脸,他亮亮的眼睛,挺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套句二十年後的世俗用词,眼前这家伙,就是一个活生生闪亮亮的极品小正太。
杜子泉原本很火,想要对我吼叫,可是我那种严肃的深沉的打量的品头论足的眼神,把他的火气压了下去。他有些不自在,有些困惑,有些窘,还有些不乐意,可是他忍耐住了,忍耐又忍耐,最後重重咳了一声,说:「到底看完没有?」
我点点头,从桌子上退了下去。「看完了。」
「你在看什麽?」
「没什麽。」
他不爽了,「没什麽你看我脸干麽啊?」
我突然爆炸,「看看不行啊?!脸有什麽了不起?你小时候在幼稚园里光屁股上厕所我都看过,脸又算什麽了?蛤啊!」
我很少这麽暴烈又无耻过,情绪激动、起伏不定,有如经前症候群发作。我咬牙切齿的对他爆炸了一回,抱着书包和作业,头也不回离开杜家,直奔我家。
回家以後我「咚咚咚」奔上二楼,撞进房间,倒在床上,拿棉被蒙住头。
在棉被里,在黑暗中,我想,我是多麽喜欢那些少年偶像团体啊,他们又会唱歌又会跳舞又会翻来翻去,个个长得高又帅,讲话好听笑容好看,随便揪出一个人来,都比……不上杜子泉。
嗯嗯,结论果然是这样。
和什麽小提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就是煞到他。